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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瘋子和大型電腦


  建筑物為什么會采用這樣的設計,我自然也說不上來。站在樓梯口,抬頭向上看著,黑沉沉的,心中在打算上了樓之后的行動。
  就在這時,我听到開門聲、腳步聲,自樓上傳來。由放環境极靜,所以聲音听來,也就格外清楚,我甚至一下就听出,打開房門,走來的是兩個人。
  同時,有了十分低微的交談聲,但卻無法听清楚了,接著,又是開門聲。
  我雖然看不到,可是卻可以假設情形是:兩個人打開門走出房間,又打開了另一間門,進了另一道房間。可是,接下來傳出來的聲音,我听了之后,不禁有极度的詭异之感。而且,要不是我听過良辰美景的敘述,我會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聲響。
  那是一個金屬物体碰擊所發出來的聲響——一只金屬的大抽屜,拉開或關上所發出來的。
  那也就是說,那個人進了房間之后,就打開了一只大抽屜,而大抽屜中,据良辰美景所說,有人睡在里面。
  我在那一剎那間,感到了一陣難以形容的詭异,好好的人,為什么睡在抽屜里?就算是精神病患者,也不能這樣對待他們。
  我首先想到的疑問是:費力醫生究竟在干什么?
  在樓梯腳下,又等了一會,上面好像有人在來回踱步,過了片刻,又有開門、關門的聲音,接著,又靜了下來,我向樓上走去,樓上的格局和樓下大致相仿,走到最盡頭處,一間房間的門縫下有燈光透出來,我猜想那是費力在工作。
  我先不想去打扰他,急著去看看良辰美景說起過的怪現象,到我推開第三道門時,就進入了她們曾經到過的那個大實驗室。
  那一排大抽屜,靠牆排列著,我心中不禁也有點緊張,一面向前走,一面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輕輕拉開其中的一個來。可是,那卻是空的,并沒有一個青面獠牙、身形高大的人跳出來,自稱是高麗大將蓋蘇文。
  我把空抽屜推回去,接著又打開了几個,全是空的,正當我有點不耐煩對,忽然所到身側不遠處,有一陣鼾聲傳出來,循聲走去,清清楚楚,鼾聲是從一只抽屜中傳出來的。
  看來,并不是每一只大抽屜中都有人睡著,不過既然有鼾聲發出,那自然有人在里面了。
  在里面的人,是不是就是那個自以為是李自成的瘋子?
  我以极慢的動作,把抽屜拉開來,拉開一些就止。抽屜一拉開,鼾聲听來就十分響亮,室中光線相當暗,只听得到聲音,和隱約可以看到一個發如飛蓬的人頭,卻看不清臉面。
  我沒有良辰美景那种自幼養成在黑暗中視物的本領,其勢又不能直接用手電筒去照射那人的面,所以我把手電筒放在背后,再著亮,那么,電筒發出的光芒,不會直射那人的面,卻能使我看清楚那個人有臉面。
  良辰美景一再用“大漢”來形容這個人,這時,我看到的雖然只是他的頭部,但也給人以凜然大漢之感。他的頭發又長又亂.不倫不類地胡亂扎了一個髻,卻又有許多亂發不服規束,散落在發髻之外。
  他眉极濃,顴骨也很高,鼻子挺直,本來相貌應該可說神俊,可是他多半不知在做什么惡夢,五官都緊湊在一起,面向在微微顫動,額上和鼻尖上,甚至有細小的汗珠滲出來。
  他發出的鼾聲,斷斷續續,十分響亮,足證他睡得极沉,如果他剛才進來,一下子就睡得那么沉,這也未免有點不可思議。
  我看了一會,再慢慢把抽屜拉開了些,看到了他的肩部分,果然肩膀很寬,是一個粗壯的大漢。
  他仍然睡得很沉,我再把抽屜拉開些,一直拉到他的胸口全露出來,他胸脯有規律地起伏著。
  這時候,我不禁大是躊躇——這個人睡在一只大抽屜中,雖然行為怪异,但如果那是他的習慣,也就有他的自由。我就這樣站在一邊觀察,是絕看不出什么名堂來的。
  怪的是這個人自以為自己是李自成,這就必須把他弄醒才可以有進一步的資料。
  我先熄了電筒,然后,再把抽屜拉開了一些,伸手在抽屜的底上,拍了一下。
  那一下,并沒有發出多響的聲音,可是那大漢的反應之快,超乎想象之外,我手還沒有縮回來,他已經陡然坐起。他剛才還睡得那么沉,竟可以忽然之間,動作就那么快,站在他旁邊,真要有很大的勇气——才能不慌忙向后退。
  那大漢一坐起來之后,立時雙目圓睜——良辰美景她們說得一點也不錯,這人有一雙十分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直視著我。
  雖然十分黑暗,我也料到他未必看得清我的臉面,而且,就算給他看清楚了,也沒有什么可擔心的。可是,在黑暗之中,他的一對眼睛,有异樣的光芒,被它們盯著,也感到很不自在。
  他用力呼了一口气,聲大气粗地問:“又要連夜轉移?”說的正是陝西土腔。
  上次他問良辰美景“是不是有緊急軍情”,現在說的那句話,又和軍事行動有關,這個人真可能一直在過著軍旅的生涯。
  我含糊應了一聲,那人激動起來,雙臂揮動,雙手緊握著拳,兩拳相碰,竟然發出了一“砰”地一下聲響,接著,恨恨地道:“不知是哪里來的鬼怪,人不人,鬼不鬼,又剃頭,又留辮子,竟會給這种東西赶得東奔西竄。”
  他一口气說著,老實講,如果不是早知道這個人精神多少有點問題,自認是李自成,他說的那几句話,還真不容易听得懂。
  他在罵的那“人不人鬼不鬼”、“留了稀薄辮子”的,當然是滿清八旗精兵。是被吳三桂引進關來的。
  看來,這個“李自成”,是已經失敗了的,到了窮途末路的了。不是當年挾重兵打破北京城,逼得崇預皇帝自殺時那么意气風發。
  不管怎么樣。若有人在現在,仍自以為是大順皇帝的話,這個人的神經有問題,死無疑問。
  我悶哼一聲,他說的這种土腔,我說起來,當然不會有良辰美景那么好,可是也可以學上六七分,我冷冷地道:“打敗就打敗了,有什么好怨的?”
  那人陡然震動了一下,看樣子,想掙扎著扑出大抽屜來對付我,他掙扎想出來他卻又出不來,急得他連連吼叫。
  那种情形,實在怪异至极,我一生之中的怪异經歷雖多,也未曾遇上這种場面,我退開了几步,和他的距离遠一點,以防他突然攻擊。也幸好這樣,我才注意到門轉動,有人正要開門進來。
  我暫時還不想被人發現,所以立時身形一矮,閃進了那張巨大的實驗桌之下,而且及時在門打開之前,移過了一張椅子,遮在身前。
  門打開,我看到費為醫生站在門口,急急問:“這次又是誰?”
  那大漢厲聲道:“不知道,居然敢出言譏諷,多半是牛金星手下的叛逆。”
  我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什么東西,亂七八糟,全出來了。
  但細想一下,倒也不足為怪。既然已有了李自成、李岩和紅娘子,再有牛金星、劉宗敏,又何足為奇?這個瘋子,說不定本來就是歷史學家,專研究明末流寇作亂的那一段歷史的。
  費力醫生緩緩向前走來,他的動作,表示他并不著急,我看他一直來到了那大漢的面前,直視著那大漢,那大漢也望著他。
  兩個一聲不響地互望著,足有半分鐘,費力才道:“根本沒有人來過,昨天你說紅娘子要來報仇,還說有兩個紅娘子,根本只有一個——”
  費力說到這里,突然有十分大的一個動作,看得我暗暗為他擔心。他并不是一個健康的人,堪稱文弱,而那大漢卻十分壯健(要不然,剛才我也不會后退),要是打起來,他非吃虧不可。
  可是,這時,他老實不客气地用手指,直戳向那大漢的額角:“從來也沒有記載,說紅娘子有一模一樣的姐妹,從來沒有。”
  怪的是,那大漢居然十分順從,只是伸手在被費力手指戳中的地方,摸了一下,一副認錯的神情:“我知道紅娘子只有一個,可是……昨天晚上我看出去,真是有兩個……那兩個……也就像一個一樣,共進共退,一起說話。”
  費力皺著眉,像是用了好大的耐心,才能把他的話听完,然后,又用力揮一下手,大聲道:“沒有紅娘子,沒有牛金星來的人,全是你的幻想,你明白么?根本就只有你一個人。”
  我听得費力這樣講,心想雖然他粗暴了一下些,可是那一句話,确實是對一個瘋子講的話。那大漢低聲把費力的話重复了一遍,看來他十分想接受醫生的觀點,但又實在無法接受,所以,現出了十分矛盾的神情。
  費醫生在他肩頭上拍了拍:“躺下吧,想想你自己的一生,許多事要靠你的記憶解決,別胡思亂想說有人來害你,要害你的人,全死光了,早就全死了。”
  我心中不禁打了一個顫,費力最后一句話,有點令人猜疑就算要安慰一個病人,也不應該用這樣的措詞。本來,他出現之后,和那大漢對話的情形,确如一個醫生和一個精神病患者,可是總透著說不出來的古怪。
  那大漢听了最后的几句話,卻興奮了起來:“全死了?那些留辮子的……全死了?”
  費力哈哈笑著:“死了,一個也不剩,全世界再也沒人有那种打扮的了。”
  大漢高興地舞著拳頭,可是不一會,神情沮喪了起來,咬牙切齒,恨恨地道:“我竟沒能親手殺絕了他們,真可惜。”
  費力又拍著他的肩頭:“躺下,躺下。”
  大漢如言躺了下來,費力伸手在他的臉上撫摸了兩下,又在他耳際低趨勢說了几句話,我听不真切他說了什么,只覺得他說話時的聲音,柔軟至极。我心中一動,費力醫生對那大漢在施展催眠術。
  在醫治精神病患者的過程中,的确有用到催眠術的,那并不少見,可是一則催眠術有它不可思議的一面,二則,費力的行為,總有難以形容的怪异,所以令我覺得十分异樣。
  等到費力再直起身子來時,那大漢已是鼾聲大作,他把抽屜推了進去,而對著那一只大抽屜,呆立了一會,不知他在想什么。
  等他轉過身來時,我看到他滿臉都是疑惑的神色,不是向門口,卻走到窗前,朝一扇窗子看。
  那窗子并沒有什么异樣,只不過其中有一格的玻璃上糊著一張紙,我陡然想起,昨晚良辰美景進來的時候,是攀上了二樓,再破窗而入的,她們打碎了一塊玻璃,費力剛才對大漢說根本沒有人來過,可是這時他又站在窗前發怔,可知他心中明白得很:的确有人來過。
  他站了一會,倏然轉身,動作變得极快,一下子就來到了大抽屜面前,伸手抓住了其中一個的把子,吸了一口气,用力一拉,同時道:“你回來了?”
  在拉開抽屜說話的同時,他又向抽屜中看了一下,抽屜中有什么,我看不見,可是從他的動作上,我知道抽屜是空的。
  因為他立即一伸手,向抽屜中重重打了一下,他手一定打中了抽屜的底部,發出了“砰”地一聲響。他神情很复雜,也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哼了一聲;“究竟到哪里去了?”
  接著,他又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推回大抽屜,慢慢向門口走去。
  在這時候,我听到他說了一句我再也想不到的話。那令我一進之間,不但稱奇不已,而且,還覺极不好意思。他在走向門口時,自言自語道:“應該去問問衛斯理,他像是什么都知道。”
  剎那之間,我還以為自己躲在案桌下,已經被他發現了。可是他神情十分惘然,顯然是心中有极大的疑難,無法解決,那么,他真是想來請教我。我在他的心目之中地位极高——像是什么都知道,就是极高的評价。
  可是,事實上,我卻進了他的研究所來,鬼頭鬼腦地想窺伺他的秘密,這真叫人慚愧。
  當時,我几乎想現身出來,一面向他道歉,一面告訴他,不論他有什么疑難,都愿意幫助他。可是想了一想,還是忍住了沒有現身,為的是怕他忽然翻了臉,那就不好應付了。
  他走了出去,發覺我只要沿牆攀出五公尺左右,就可以到亮有燈光的窗前,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想到了就做,那一點也不困難,到了窗前,我找到了踏腳的所在,湊過頭去,看到費力坐在一個巨大無比的控制台之前。
  那控制台上,全是各种按鈕和指示燈,也有一副字鍵。
  這個控制台,當然是和樓下的電腦室相聯結的。
  假設費力醫生在研究精神病,他何以要動用到那么复雜的電腦。
  這時,我看他十分熟練地按下几個掣鈕,注視著控制台上的一幅熒光屏,那熒光屏上出現了一組又組的波紋,看來复雜。
  單看波紋,不能知道那代表著什么,可能是交響樂中的一小節,也可能是磁鐵受到了敲擊之后所形成的。可能是海豚的語言,也可能是人体的体溫變化。
  費力看得极用力,皺著眉,波紋不斷在變,有的時候,他會按下一個掣,令熒光屏上的波固定下來,仔細看著,然后再由它變化。
  我攀在窗沿之外,自然不很舒适,這樣看了十分鐘,我又不懂波紋的內容,就不想再看下去,只見費力的神情,愈來愈是緊張,像是一件什么事,到了決定性的關頭,忽然站起,口唇掀動,忽然又坐了下來,搖著頭,神情疑惑。
  我慢慢移動身子,心想,費力倒真是君子,多半他以君子之心看人,想不到世界上有許多人,行事不正大光明,會偷摸進來。他這里,對我和良辰美景來說,甚至于對有經驗的小偷來說,簡直全不設防。
  或許他認為小偷對他研究所的東西,不會有興趣。
  不管怎樣,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費力是一個行為坦蕩的君子。而和他相比,我的行為,自然不能算是高尚,這令得我很慚愧,知恥近乎勇,我決定結束我的行動。
  當然,我不是這時就去向他道歉,他在自言自語中,說過要來找我。等他來找我,我幫了他,然后再在适當的時机,向他說我曾偷入過研究所,相信以他的性格,必然是一笑置之。
  我自覺這樣的打算不錯,就沿著攀下來,在走出去的時候,還向有燈光的透出的窗口,揮了揮手。一路駕車回到家中,心情十分輕松,想不到的是,不但良辰美景還在等我,而且還把胡說、溫室裕一起約了來,所以還未曾進入大門,已然听得屋內笑語喧天,四個人的笑聲和說話聲,賽過千軍万馬。
  我听得溫寶裕在大放厥詞:“衛斯理要是失陷在那怪醫生的研究所之中,這上下,多半已被浸在一個滿是甲醛的大玻璃缸中了。”
  几個人,數他最大膽,其余几個,雖在背后,也不敢對我放肆,所以他的話,沒有人搭腔,他停了一停,又道:“說不定通了電,怪醫把他制造成一個現代的科學怪人。”
  我已經開了門鎖,認定了他坐著或站著的方向,一開門,就狠狠向他瞪了一眼,他本來坐著,給我一眼瞪得直跳了起來,多半是嚇坏了,所以語無倫次,竟然道:“你怎么又不敲門又不按鈴就進來了!”
  我嘿嘿冷笑,臉色不善:“第一,這是我的住所。第二、要揀人做科學怪人,我看你比較适合。”
  小滑頭陪著笑:“說說笑話,衛大俠一出馬,自然那怪醫生的底細,一古腦儿全都揭曉了?”
  我向白素揮了揮手:“探听到了不少,事情很怪,我馬上會講,可是小寶只准听一半如何?”
  良辰美景在滑頭方面,功力不深,奇訝道:“如何能只听一半?”
  小寶要的就是這一問,他立時按住了一邊耳朵:“我只用一只耳朵听,自然只听一半了。”
  良辰美景被他逗得咕咕亂笑,我向她們一指:“你們兩個,真叫人當作紅娘子了。”
  良辰美景靜了下來,溫寶裕自然也不肯离去,我就把此行經過,和想到自己的行為不當,都講了一遍,胡說奇怪:“沒有結論?”
  我搖頭:“沒有,費力醫生在研究的課題,可能明對我說了,我也不懂,別說想去探索了。”
  白素側著頭:“要動用到那么大型電腦來輔助,一定是十分特別的研究。”
  溫寶裕的神情十分失望,費力醫生研究所中的一切,雖然透著怪异,但不能令他滿足。最好在研究所中,有七八十只九個頭二十八只腳的外星怪獸,要是我不能弄一兩只回來,那就叫怪獸咬了半邊頭去,也不夠刺激。
  我攤了攤手:“他說會有疑難來請教我,我看他這几天就會來。”
  小寶咕噥了一聲,他雖然說得很含糊,可是我還是听清楚了,他說:“人家要去問像是什么都知道的人,你又不是。”
  我自然不去和他計較,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都知道的人,連“像是什么都知道”也不可能,我明白我自己知道得夠多的,就已經很好。
  良辰美景卻在听了我的話之后,想了一會才道:“那個人真以為他自己是李自成?”
  我點頭道:“看來是,費力醫生顯然也知道這一點,也安慰他說辮子兵全死了。”
  良辰美景又吐了吐舌頭:“乖乖不得了,要是叫他看到了清朝裝束的電影,真怕他會殺人。”
  她們不是說笑,若是一個瘋子,真認為自己是李自成,看到了辮子兵,還有不大開殺戒的嗎?我忙道:“對,要提醒費醫生一下,別讓他接触電視。”
  胡說的聲音遲疑:“大型電腦、瘋子,真難以把兩者聯成一气……照他的情形來看,好像還有一個瘋子……逃走了,或是离開了?”
  當費力從窗前走回去,忽然拉開一只大抽屜時,曾問了一句“你回來了”,又伸手在空抽屜中拍了一下,當時我看到這种情形,也想到可能另外還有一個人。
  原來是應該在那大抽屜中的,由于他接著就說要來找我,所以我才沒有進一步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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