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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最后的三個希望


  一定是出了事,他直覺地想到:夫人被殺了!不然,怎么有那么多警員?
  而總裁曾說過,夫人被殺,大家會指證他是凶手,眼前的一切,都證明他大禍臨頭了!
  一想到這一點,他的腦中立刻間出了一個字:逃!
  他那時真是急昏了頭,屋子的周圍,至少有三百名警察,除非他會隱身法,不然,如何進得出去?
  他整個人僵呆著,連挪動一步都難,就在這時,房門打開,總裁和金儿一起走了進來。總裁臉色鐵青,金儿一進來就問:“夫人失蹤了,你有什么看法?”
  李遠在剎那之間,真想縱聲大笑——他也真的笑了出來,可是聲音比哭還要難听。他一面笑、一面道:“我有什么看法?我又不是專責看守夫人的,請讓開。我不是瘋子,所以不想再留在病人院中!”
  他把巨宅形容為“瘋人院”,倒十分恰當,因為那种破坏和混亂,世界上只怕沒有哪家瘋人院比得上了。
  他轉身避開了金儿,瞧也不瞧總裁一眼。這時,他心中倒很安慰,因為夫人“失蹤”了,并不是被殺了,他也不會被誣陷,可以脫身了。
  當他离開那屋子,去到机場的時候,在候机室中,他對著鏡子,照著發青的臉,過去十五小時的遭遇,根本就是一場超級惡夢。
  一直到回家,他才算是撿了一條命回來。他又喝了大量的酒,在妻子的嘮叨聲中,昏睡了很久,這才起身,撐著頭想了一想:這份工作,當然沒有了,可是他又不甘心辭職——這樣,他在經濟上會損失很多。
  他決定再回公司去,等候總裁把他辭退,在他想來,那是必然會發生的事。
  于是,他穿著整齊,帶著准備戰斗的心情出門,半小時之的,又踏進了公司的大廈。
  和往常一樣,由于他在机构中的地位相當高,所以向他打招呼的人也不少。令他覺得奇怪的是,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在打招呼之后,都加上一句:“你回來了!”
  那好像他有遠行一事,人盡皆知,而事實上,他一接到命令,立即出發,連他的秘書都不知道!
  李遠由于有大事要處理,所以對這种現象,也沒有放在心上,直到他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外,他的秘書向他說了“你回來啦”,他才皺了皺眉。
  他的秘書是一位嬌小玲瓏,黑里俏的年輕女郎,笑起來容顏甜美,和他之間,很有點曖昧的肌膚之親,所以關系非比尋常。
  他覺得“你回來啦”這句話很是刺耳,忍不住道:“我哪里去了,你知道嗎?”
  女秘書睜大了眼,神情惊訝莫名,又有著极度的委曲,咬了咬下唇,一副賭气的聲音:“不知道,你愛去哪儿就去哪儿——對了,總裁吩咐了,你一回來,立刻上總室去見他!”
  李遠一听說總裁立刻要見他,知道巴哈馬的事發作了,自然也就不再去理會女秘書的態度有异。他悶哼一聲,轉身就走了,卻听女秘書在背后的一句話:“沒有心肝的東西!”
  李遠呆了一呆,他自己的心情不好,所以也沒有理會。進了升降机,直上頂樓,一出升降机,就看到金儿和好几個高級行政人員,金儿首先道:“你回來啦,總裁正等著見你!”
  金儿的神態,很是熱情,其余人也都向他微笑。可是這种情形,反倒使李遠感到了一股怒意,他心中在想:你們不必幸災樂禍,就算我离開了机构,也不至于餓死!而且,總裁還有企圖殺妻的把柄在我手里,說什么,也得忌我兩分!
  他挺了挺胸,神情冰冷,向金儿發出了一聲冷笑:“夫人回來了嗎?”
  這句話一出口,再加上他的這种神態,不但剎那之間,金儿錯愕之至,其他所有人,也都惊訝之至,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在眾人訝异的目光下,李遠更感到人人都對他充滿了敵意,他連聲冷笑,不理會各人,逕自向總裁室走去,門也不敲,就推門直進,金儿赶過來阻止,已遲了一步。
  門一推開,他就呆了一呆,只見艷光四射的夫人,正在總裁的身邊,嬌嫩粉白的俏人,和總裁已起了不少皺紋的臉,貼在一起,正在親熱!
  他呆了一呆,金儿已閃身在他身邊越過了他,轉身阻在他的面前,很有些怒意:“李經理,你……太失態了!”
  總裁卻笑著說:“不要緊,我們是老夫老妻了!”
  一句极普通的問候話,可是卻令得李遠摸不著頭腦,他在琢磨總裁這樣說是什么用意時,總裁又道:“度假完了,要立刻展開工作了,有新的任務,你准備一小時后出席會議。”
  李遠連吞了三口口水,才掙扎著講出了一句話來:“度假完畢?誰度假了?”
  總裁和金儿用古怪之极的神情望定了他,李遠的怒意越來越甚,他感到這兩人,又在進行另一項針對他的陰謀,于是他提高了聲音:“你們兩人听著,馬哈馬的事要是抖了出來,你們也未必見得有什么好處,意圖殺人,也是有罪的!”
  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也紅了,脖子也粗了。可是總裁和金儿望向他的目光更古怪,而且互望著,又是吃惊,又莫名其妙。
  總裁終于在十秒鐘之后沉下臉來:“李遠,你在胡說八道什么?”
  夫人在一旁也尖叫了起來:“意圖殺人?太可怕了,誰意圖殺人?意圖殺什么人?”
  李遠心煩意亂,指著總裁,面向夫人:“老鬼要殺了你這賤人!”夫人的口張得老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金儿走過來,李遠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就先發制人,雙手用力去推他,可是金儿反應极快,閃了開去,李遠推了一個空。
  總裁已拿起了電話,喘著气:“保安主任,快帶人來,多帶几個,有人瘋了!”
  金儿在閃開了一步之后,迅速地移到了總裁的面前,保護總裁——也确然有此必要,因為李遠已經气沖沖地向總裁沖了過去。
  李遠在怒吼:“老鬼!在巴哈馬去的事,你全忘了?”
  金儿倒沉得住气:“李先生,你受了什么刺激?老板是什么時候到巴哈馬去的?”
  李遠听得金儿這樣說,干笑三聲,表示极度的鄙視,因為金儿竟連到過巴哈馬都否認了——而這一點,是不容易認的!
  李遠說到這里的時候,神情激動之至。我也已經隱隱感到是怎么一回事
  我道:“總裁和金儿,還有夫人,真的未曾到過巴哈馬,是不是?”
  李遠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只是在嚅了几口气之后,茫然道:“我……不知道!”
  我進一步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遠可能由于思緒紊亂之至,他竟然再次回答:“我不知道!”
  郭夫人在一旁代答:“總裁、夫人和金儿三個人,确實未曾离開過本市,不但出入境處沒有他們离境的紀錄,而且整個机构中,許多人每天都見到他們。不單如此,夫人和總裁還多次在公眾場合出現,各种傳媒的記者,都有看到他們!”
  我不禁坐直了身子,李遠的“惡夢情節”,竟然如此惡劣,那倒是我始料不及的。
  照這种情形來看,唯一的解釋,應該是所謂在巴哈馬群島發生的事,根本全是李遠的幻覺!是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
  我望向李遠,他有著絕望的神情,我歎了一聲:“你且把事情說下去,可以盡量簡化一些。后來怎樣了?”
  听故事的人總喜歡問“后來怎樣了”,我也不能例外,李遠長歎一聲:“后來還能怎樣,保安主任帶了七八個保安員沖了進來,把我制服,我當然拼命掙扎,也作了不少……破坏。總裁室外,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我盡可能把前一個晚上發生在巴哈馬群島的事說出來,可是我看到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而且几乎每一個都在說:“李遠瘋了!李遠瘋了!”
  他說到這里,又大口喘著气,好一會,才又道:“那時,我還有三個最后的希望,人人都以為我瘋了,有三個人,不會以為我瘋,會相信我的話。”
  李遠心目之中的“三個希望”,第一個是他的女秘書,第二個是他的妻子,第三個是自己。
  在鬧得不可開交,李遠發現完全沒有人信他的話時,他的處境很是不妙——兩個孔武有力的保安員,反扭了他的手臂,令他百般掙扎,也難以置信,他只好就叫:“阿珊在哪里?阿珊!”
  阿珊就是李遠的女秘書,那個嬌小玲瓏的黑里俏,早已擠在人叢之中,應聲而出。李遠气咻咻地道:“告訴他們,告訴所有人,我沒有去度假!”
  阿珊滿臉通紅,神情又是痛苦,又是痛惜,她抽噎了几下:“你在兩個星期之前度假,目的地是巴哈馬群島,你說過要買一串天然珍珠給我,可是除了那一篇胡說八道之外,你什么也沒有帶回來!”
  這一番話,直听得李遠如同被五雷轟頂,自頂至踵,一陣發麻,他立刻想到的是,阿珊是机构的成員,一定也像其他所有人一樣,被總裁收買了。
  所以他又狂叫:“叫阿蓮!叫阿蓮!”
  阿蓮是李遠的妻子,她姓李,李蓮,他們是大學同學。新生入學點名時,李蓮和李遠的名字,在外形上看來很近似,導師問:“可舉出別的人名,也看起來字形差不多的嗎?”
  李遠道:“有,李達!”
  李蓮卻道:“不如李逵!”
  在一陣嬉笑聲中,兩人開始認識、戀愛、結婚,是完全正常的人生之路。李遠生性豁達,大方、能干、爽朗,在政府部門擔任公職,是一個社會上頗有名望的人士。
  等李遠見到他妻子的時候,已經身在警局了——總裁終于失去了再听李遠胡說八道的耐性,示意保安主任報了警,所以李遠進了警局。
  等李蓮赶到,李遠已經筋疲力盡,連嚷的气力也沒有了,李蓮是帶著律師一起來的,把他保釋了出去。律師告訴他:“關總裁若是告你誹謗,我罪名必然成立,除非精神病專家證明你有极嚴重的精神病。”
  李遠有气無力:“我沒有精神病!”
  律師苦笑:“若是你被起訴,要另請高明,我無法打這樣的官司。”
  在回家途中,李遠不住地向李蓮說著他的遭遇,李蓮一言不發。到了家中,李蓮才鐵青了臉,說了一番話來:“李遠,你听著,我不管你在這兩個星期中,在巴哈馬做了什么荒唐的事,以致要編那樣一個故事來胡弄人。總之,你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前天晚上,我還在一個酒會中見過姓關的兩夫婦!你度假回來,一身酒气,又不住喝酒昏睡。我告訴你,如果你有了外遇,感到痛苦,我可以立刻和你离婚!”
  這一番話,更令得李遠目瞪口呆。
  他再也想不到,妻子倒并不怀疑他有精神病,反倒以為他有了外遇——自然,他和女秘書阿珊的過分親熱,也早已有風言風語傳進了李蓮之耳的。
  李蓮的第二個希望又幻滅了!
  剩下來可以相信他的人,就只有他自己了。
  這成為他精神上最后支柱——要是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那么,他的精神就會崩潰,再也無法支持,變成徹頭徹尾的瘋子。
  當我听他說到這里時,我暗暗搖頭,感到事情實在并不复雜——照李遠的敘事來看,自然是曲折离奇之至。然而,不相信世上的一切人,只相信自己,這一點,正是妄想下患者的特征。
  在李遠的身上,這個特征,明顯之至——世人皆說他兩星期前去度假了,他卻堅持是被總裁叫了去的。只有一點机同,就是巴哈馬群島這個地點。這一點,他不必幻想,因為他确然是在那里度假的!
  一切,只是一個嚴重的妄想症患者的幻覺。不能怪李遠,有了妄想症,對于患者來說,一切是幻覺產生囪大腦,和真正的經歷,進人大腦之一變成記憶,過程一樣,所以對患者而言,幻覺和真實,一模一樣。
  李遠所講述的細節再詳盡,也都只是他的妄想和幻覺。這個可怜的患者,越是不肯承認這一點,就越表示他病患之嚴重。
  郭夫人—定在我的神情上,看出我已得出了什么樣的結論,她神情很難過地低下頭去。
  李遠卻還在充滿了希望地求助:“我實在走投無路了,想起了郭大偵探夫人和李遠是同學,我去求助,不巧郭先生又不在。郭夫人說,像這种怪事,衛先生一定能夠解決,所以才冒昧前來的。”
  我吸了一口气:“怪事發生之后,你可曾去見過……醫生?”
  李遠點頭:“有,李蓮替我安排的,醫生的結論是,我一切正常!”
  我不禁苦笑,現代醫學中的迷宮之一,是人腦的活動。是不是正常,根本無法作結論。像李遠那樣,明明有著如此明顯的妄想症象,不知憑什么判斷他為正常?
  我再問:“是專家?”
  李遠點頭:“是,三個專家。”
  我仍然很有耐心:“照你的情形來看,你所說的一切,叫任何人去作結論,都只能說,那是你的妄想——對你來說,真實無比的事,只是你的幻覺!”
  我說得很是認真,李遠的面色,越來越是灰敗。最后,他站了起來,無目的地揮著手:“不!不是幻覺,一切全是真的!”
  我舉起手來,他向他虛按了一下,示意他坐下來。
  那天我心情很好,也很有耐性,所以我替他分析:“李先生,你想想,如果一切全是關總裁的安排,他需要多大的人力物力?”
  李遠堅持:“他有這個能力。”
  我再問:“他那樣做,目的是什么呢?”
  我以為這個問題,他一定無法回答了,誰知道他立刻道:“他以為我一定想當副總裁,會替他殺人。而結果我不答應,他就要盡一切去掩飾!”
  我搖頭:“即使如此,他也沒有可能收買全市超過一百万的電視觀眾——他曾在公眾場合出現,接受傳媒的訪問!”
  李遠眨著眼,——我提出來的證据,已經無可反駁,但是我再補充:“還有,你离開本市的日期,到達馬哈馬的時間,都有記錄,也不是關總裁的能力所能左右的!”
  李遠喃喃地道:“有,他有能力左右。”
  我覺得李遠的態度,既然這樣頑固,我已沒有必要再和他糾纏下去了。
  我站了起來,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我認識一個姓冷的女醫生,是精神病的專家——”
  我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李遠已慘嗥了起來:“你認定我是得了精神病?”
  我感到不必再委婉了:“你還有什么更好的結論?”
  他喘著气,那种樣子,倒很值得同情,恰如离了永的魚儿。這家伙,對我的一些經歷,倒也知道得相當清楚,他道:“不是有一個什么醫院,早就掌握了复制人的技術,會不會關老板他們——”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你的意思是,有兩個關老板,兩個金儿,兩個夫人,一個在這里活動,另一套在巴哈巴上演你所說的故事?”
  我的話中,有著明顯的不滿,李遠嚅嚅道:“也有這個可能吧!”
  我一揮手:“沒有可能,理由很簡單——那個什么醫院的收費极昂貴,關總裁這樣的中等商人,想要有复制人,連門儿都沒有!”
  李遠又道:“你也曾記述過,有一种外星人,在地球上被稱為‘愿望猴神’的,也有复制人的能力……為什么你自己看到自己!”
  這人竟然糾纏到了這种地步,我真是懶得再和他說下去了。
  我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你不愛看醫生,也不要緊,妄想症很難醫治,你大可享受妄想,自己關起門來,愛怎么想就怎么想,也害不了別人。比起有權勢的,為禍人類來,不知要好多少了!”
  我的一番話,說得李遠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半晌說不出話來,我正待直截了當下逐客令時,郭夫人忽然道:“李先生,你根本還未曾提出你的要求!”
  李遠立刻道:“是!是!衛先生,我來,不單是為了要把這件事說給你听,而且,主要的……是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一個要求……”
  我大聲道:“請干脆點說!”
  李遠先咽了一口口水:“我想再到拿騷的那幢大花園洋房去,那房子的花園,曾遭到很徹底的破坏,就算要复原,也必須有痕跡可尋!”
  我一听之下,不加思索,就“哈哈”大笑:“是不是有這樣的一幢大花園洋房,只怕還是疑問!”
  別看郭夫人平時很平靜,不說話,她偶然說的話,卻也很有力。這時她道:“既然如此,衛先生何不陪他去走一遭,至少可以證明他說的怪事,會屬虛妄,還是有那么一點真實?”
  李遠忙道:“正是!正是!我的請求,就是想請衛先生和我一起去一次。”
  我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沒有必要——就算真有這樣的花園洋房在,也證明不了什么,因為李先生在那里度假,大有可能,見過或者什么人進入過那大屋。”
  郭夫人道:“或者,可以在花園中找到曾遭破坏的蛛絲馬跡。”
  我有點不耐煩了:“改造花園,是很平常的事,他或許真見過花園中在動工程,但那和他所說的故事無關。他所說的事,根本無法成立,所以結論也只能是一個:一切全是他的妄想!”
  李遠一聲不出,神情沮喪之至。郭夫人秀眉緊皺,看來還想替李遠說情。
  我不禁好奇心起,問了一句:“郭夫人,你憑什么那樣相信李先生的遭遇是真的?”
  郭夫人見我有此一問,身子震動了一下,很有些吃惊的神情。看來,我的這個問題,連李遠也沒有答案,他望向郭夫人,大有感激的神情(感激她對他的信任),但同時,也有疑惑的神情(不明白何以舉世皆說他妄想,獨郭夫人不那么想)。
  我們兩人,都等待著郭夫人的回答,可是過了好一會,郭夫人才歎了一聲,幽幽地道:“我不能說!”
  她那四個字,說來很是輕柔,可是神情卻堅決無比,表示決無轉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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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殿堂 雪人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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