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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霧海奇聞 國際矚目


  聯合國派駐曼谷,處理難民事務專員的辦公室,設備不是十分豪華,堪稱簡陋。外面的气溫是攝氏三十四度,室內几架舊冷气机雖然在努力工作,但是并未能把气溫降低到清涼的程度,所以里面的人,都仍然在冒著汗,衣著隨便。
  繼萊恩上校之后出任專員的也是一個曾在軍隊中服役過的軍官,年紀相當輕,約摸三十來歲,有著一頭柔軟的棕發,和十分親切的外貌,尤其當他毫無心事笑起來的時候,還可以在他的臉上,找到几分稚气。
  只不過這時,坐在辦公桌后面,他顯然被什么事困扰著,緊蹙著眉。
  他的名字是范西門,有著少校的軍銜,不過他不喜歡人家稱他的軍銜,而愛人家稱他為范西門先生。
  困扰著范西門專員先生的是,在來自印支半島的難民的口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听到了有關“海上拯救女神”的事情。
  本來,那不關他的事,傳說所說的一切,他也不是很相信,也不會對他形成困扰。
  使他困扰的直接原因,是昨天晚上,他的一個好朋友——小納爾遜,突然光臨他在曼谷的住所開始的。
  小納爾遜和他的關系相當密切,當范西門是一個出色的指揮官時,已經知道小納爾遜是一個出色的情報工作者。兩個人在華盛頓的一次軍事會議中相識以后,就成了好朋友。
  范西門在越戰之后,加入了聯合國難民事務的工作,多少還是受了小納爾遜的勸告的影響,小納爾遜突然到來,范西門應該高興才是,怎會困扰呢?
  原因是由于范西門F帶來的一個問題:兩個人在見面寒喧了几句之后,小納就單刀直入提出了他來的目的——這是小納一貫的辦事方式:“你總共听過多少次有關‘海上拯救女神’的傳說?”
  范西門怔了一怔,听過多少次?他無法一下子說得出來,總之,只過很多次了。
  是的,神奇的“海上拯救女神”!
  每當難民船在茫茫大海之中,在海盜船的威脅之下,在風流的顛覆之中,在糧盡水絕的情形下,一個美麗的女神,就會出現,施展她非凡的能力,拯救身在絕境之中的難民。
  這個拯救女神,倏然而來,飄然而去,從不說一句話,只是救人!這种傳說,范西門不論听過多少次,都不會确信。
  當范西門看到他的好朋友,一個极其精明干練的情報人員,忽然一本正經向他問起“拯救女神”的事情來,他一方面有點愕然,一方面,也感到了相當程度的好笑。
  他轉動著酒杯,不經意地望著窗外一株巨大的白蘭樹,樹上開滿了花朵,正散發出濃郁得化不開的芳香:“不記得了,听說過很多次了吧!”
  小納湊近了身子——范西門一直覺得他這位好朋友,有著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當這樣的眼睛,想要搜尋什么事情之際,成功率大抵是百分之一百。
  小納這時,就用那种銳利的目光盯著范西門:“試舉其中一次,把詳細的經過說給我听。”
  范西門揮了一下手,小納的這种神態,令他十分不自在,他喝了一口酒:“那只不過是難民的傳說,海上航行,本來就容易發生幻覺——”
  小納一下子就打斷了他的話頭:“西門,那不是幻覺。到現在為止,我們還不能判定那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那一定是极嚴重的一件事——”
  小納平時不是喜歡說話夸張的人,可是這時,他再度俯身向前,直視范西門:“事情的嚴重性,可能遠超乎人類的想像之外,甚至遠遠超過整場越南戰爭!”
  范西門不以為然:“只是為了一個虛無飄渺的女人?”
  小納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在乎一個或是兩個,而在于這一個或是兩個所掌握的力量,西門,那是一個可怕之极的力量!”
  范西門感到十分疑惑,那是真正的迷惑,他說:“傳說提及的,不是一個‘拯救的女神’嗎?難道拯救行動是种可怕的力量?”
  小納又用力一揮手:“我不和你在名詞上爭執,總之,那是一种可怕的力量,而且,不但我要追究,西方的情報机构要追究,全世界的情報机构,都在盡力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范西門望著小納,天气雖有點熱,可是還不至于到出汗的程度,可是小納的鼻尖卻在冒汗,這證明他的心情又緊張又激動。
  他歎了一聲:“好吧,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安排一次會見,有一個人,自然是一艘難民船中的余生者,曾向我提及過那女神,你可以听他直接說一遍。”小納吁了一口气,連連點頭。就是這個原因,使得范西門感到相當困扰,而坐在辦公室一個角落處的小納,看來卻相當鎮定。
  他正在相當快地翻閱一大疊文件,這一大疊文件全是有關難民在海上遇上“拯救女神”的經過。
  所有的記述,全是由語言化為文字的,沒有任何可以證明有這樣一個女神存在的真憑實据,顯然“目擊證人”超過三百個,其中也有把女神的樣子描述得十分詳細的,甚至有精于繪畫的,在事后憑記憶把女神的樣子,畫了下來,但是這一切,都不能當是确實的證据。
  尤其是小納十分關心的一些問題——也是世界各國情報人員關心的事:
  女神是用什么工具出沒汪洋大海的?女神是用什么力量,什么武器對付掠奪難民的海盜船的?
  這些問題,即使是“目擊者”,也沒有一個,可以精确地說得出來……
  小納迅速地翻閱著,直到范西門咳嗽了一下,他才抬起頭來,這時,職員已帶著一個中年人,走了進來。
  那中年人有著花白的頭發,精神愁苦之中,也帶著僥幸,不斷地眨著眼,顯得他心中相當不安。
  他進來之后,向范西門行禮,叫了一聲:“長官……”又向小納行禮。
  小納已經用他銳利的眼光,迅速把那人打量了一遍,而且立即肯定,這樣的一個人,是不可能說什么謊話的。尤其,一個女神,在海上出沒救人這樣的事,只怕要他編,他也編不出來。
  那么,他的敘述,應該是真實的了?
  難道真有這樣的一個女神。
  他一面開始听那人的敘述,一面不住在想著許多有關連的問題。
  他首先想到的是,昨晚在和范西門的談話中,他曾提及到“可怕的力量”,可怕的力量的确存在,他看著詳細的報告:
  一艘小型的炮艇,在截劫難民船的過程之中,遇上了“拯救女神”,忽然斷成了兩截,鋼鐵鑄成的船身,像是被燒紅了的刀切開的牛油一樣!
  這是什么樣的一种力量!
  他又聯想起最高情報當局的緊急會議上,一位將軍有點嘶啞的聲音:“一定要把那……女人找出來,我可不相信有什么神,也不相信有人會專為了救人而長期在海上生活,一定是另有目的的!”將軍用拳頭打著桌子:“很有可能,女人就是以我們造起來的金蘭灣海軍基地作大本營的……要盡一切力量把她找出來!”
  小納曾提醒了將軍一句:“將軍,据我們所得的報告,蘇聯和第三勢力,也正在作同樣的努力!”
  將軍的臉色鐵青:“煙幕……那可能是俄國人的煙幕!”
  小納沒有再說什么,他曾作了向個假設,甚至曾作了天外來客、外星人生活在海上的假設,但是都難以自圓其說,所以他才決定到曼谷來,多點在難民的口中,了解一些實情。
  自然,單是訪問絕不足夠,他也已准備了要到海上去,希望可以在海上,親自遇上“拯救女神”,弄明白她是何方神圣。
  怀著和小納同樣目的,在進行著同樣活動的各國情報人員,究竟有多少,沒有精确的統計,不過一些頂尖情報人員的活動,想要長期掩飾是不可能的。
  例如華沙集團的蓋雷夫人,蘇聯國家安全局的卡婭上校都到了亞洲!黃絹女將軍在東南亞留戀忘返,美麗嬌小的海棠,也頻頻在适當的外交場合出現等等,都可以使人知道,明的、暗的,波濤洶涌,正在為了弄明白“拯救女神”的底細,而各出奇謀。
  其中,有一個也在為“拯救女神”而活動的人,卻全然不屬于任何勢力的,只是純粹的個人行動。這個人自然就是我們大家都十分熟悉的原振俠醫生了。
  原振俠曾參加進這件事情中來,不全然是偶然的机會。就算他遇到了那個林文義的人,是一种偶然,可是后來,他遇到山虎上校,和山虎上校惡斗了一場,那都是必然的事。
  這一切,全都記述在題為《愛神》的那個故事中了。
  林文義為了要尋找阿英,本來准備重返越南,再作為難民逃出來,可是后來,他稍為改變了一下計划,他買了一艘船,在傳說中“拯救女神”出沒之處,不斷地航行著,可是一個月過去,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林文義的目的,自然和各國情報人員不同,林文義只是要見到阿英,要再見到他刻骨銘心的愛人,已將之當作是自己生命的一大半的阿英,他相信了一個人的敘述,就是那個人,認出了海上的拯救女神,竟然就是阿英。
  原振俠認為不可思議,所以要林文義若是找尋有了結果,和他聯絡一下。
  一個多月之后,林文義在海上一無所獲,他卻再一次見到了認出阿英的那人,他決定請原振俠一起,來听那人的直接敘述,希望憑原振俠的分析能力,取得進一步的進展。
  在同一時間之中,接受各方面,各种不同身份的人,通過各种不同渠道找出來,要他們講海上奇遇的難民堪多,包括了難民專員辦公室中的盤問,豪華游艇上黃娟將軍的采訪,小河邊木屋中海棠的追問……但是由于“海上奇遇”的經過都是大同小异的,所以只揀其中一宗來詳細敘述,以免重复生悶。
  就揀原振俠的那一宗吧。
  那天,原振俠接到林文義的電話,提到了一個多月來他一無所獲,口气十分沮喪,原振俠安慰了他几句,他就道:“見過阿英的那個人,我可以找他出來,是不是要見見他?”
  原振俠道:“好啊,你可以帶他到醫院來。”
  于是,當天中午,原振俠休息時,看來沮喪的林文義帶著一個中年人走了進來,那中年人神情十分閃縮,一臉惊惶的神色,穿著一身新衣,但那种自內到外的新衣服,顯然才換上不久,他的神情也极度憔悴,見了原振俠之后,雙手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他的這种情形,一看就知道是才偷上岸不久的難民,自然來自越南。
  原振俠請他坐下來。
  本來,在醫院中,是不怎么适合去談的,但是听到有了阿英的消息,原振俠也大是感到有興趣。
  因為當時在海上發生的情形,林文義和HS上校的敘述,扣來卻虛無之极,如果再有阿英的敘述,自然可以進一步分析,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
  林文義介紹那人道:“這位陳滿堂先生,算起來,是阿英的堂叔輩。”
  那個陳滿堂向原振俠行了一禮,林文義又道:“他才上岸不久,虧他找到了我,与了一起上岸的几個人,全被送到難民營去了!”
  陳滿堂的聲音干澀無比:“一船……离開西貢的時候,大大小小,三十四人,到上岸的時候,只有十四個人,要不是在海上遇上了阿英,只怕全死在海上……逃難的的代价真高!”
  原振俠吸了一口气:“遇到了海盜?”
  陳滿堂搖著頭:“沒有,遇上了,哪還會有十四個人剩下,船又破,海上風浪又大,人人用繩子綁著身子,說不定什么時候,來一個巨浪,就卷走了几個,糧食飲水用盡了,太陽晒也把人晒死了!”
  原振俠閉上了眼睛,這种慘象,不難想像。
  他苦笑了一下!
  “你說在海上遇上了阿英,那是怎么回事?”
  當原振俠這樣問的時候,林文義也用十分急切的神情,望向陳滿堂。林文義的這种神態,令原振俠有點奇怪。因為陳滿堂應該已向他說過遇到阿英的經過,他為什么還那么急切呢?難道真是因為陳滿堂說得“太玄”,林文義根本不懂發生了什么事,所以才想再听一遍,讓原振俠解釋他不明之處?
  陳滿堂咳了几聲,原振俠過去,倒了一杯水給他,他喉際發出“咯咯”聲,喝著水,放下杯子:“那一天晚上,距离逃出西貢已經十二天了,食水早已用完,晚上的霧很濃,人人都伸著舌頭,希望舐到一點水汽,來潤一潤干渴得發燒的喉嚨……”
  以下是陳滿堂的敘述。敘述相當長,原振俠曾几次离開又再回來,他也曾想叫陳滿堂說得簡單一點,但听陳滿堂干澀的聲音,所說的又是逃難者在海上飄流的那种极度的苦難,他又有點不忍心打斷他的話頭,所以由得他說下去。
  當然,這里的記述,不是全部的敘述。
  在海上漂流的人,遭遇的大災難之一,是食水消耗盡了。
  极目望去,全是水,可是那是人不能飲用的水,人只好望著大量的水,而忍受缺水的煎熬。
  突然之間,一個年輕人,聲音嘶啞,大叫了起來,一面叫著,一面扑向船舷,几個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可是卻無力去阻止他。
  小木船由于他激烈的動作而幌動起來,人人都只求不要跌進海中去,兩個小孩無力地哭了起來,几個婦人發出了無聲的歎息。
  那年輕人扑到了船舷,盡量把自己的身子,向外探去,一面用可怕的聲音叫著:“水……水……這里有水……全是水……”
  海洋中全是水,這是人人看得見的。神智清醒的人才知道,海水是不能喝的,可是由于太缺水而導致神智不清的人,看出去,水就是水,有什么能喝的不不能喝的之分?那年輕人叫著,身子仆出去,頭浸進了海水之中,船上的人,都可以听到他肚腹之間,由于在极短的時間中,吞進了大量的水,而發出一种“古土”、“古土”的奇詭的聲音來。然后,只是极短的時間,這年輕人抬起頭來,濕淋淋的臉上現出了怪异莫名的神情,全然不可信的一种難以形容的神情!
  那种怪异的神情,就像是一個在外面漂泊了多少年的游子,回到了家中,才一扑入慈母的怀中,就忽然覺出背上被慈母手中的利刃直插了進去一樣!
  他喝下了大量的水,以為水是可以止渴的,可是這時他扭曲的肌肉,告訴了每一個人他身受的痛苦,他張大口,沒有聲音發出來,只有口唇呈縱紋裂開,血珠子和著水珠子,一起迸射出來。
  他的雙手抓住了自己的喉嚨,像是要憑自己十根手指的力量把喉嚨扯開來,等到發現喉嚨扯不開時,手指就無情地向下移,撕扯著胸膛,又發現胸膛也不是那么容易斯裂,体內的痛苦無處瀉泄,啃嚙著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時,他雙手用力去扯自己的肚子,肚子看來柔軟而有彈性,可以像橡皮一樣被拉得向外張開來,可是一樣不能拉得破。
  情景是瘋狂的,令得每一個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在戰栗著,但是,除了眼睜睜看著之外,一點辦法也沒有。
  自那年輕人的喉際,終于發出了一下聲音,已經無法分辨這樣的一下聲音是有什么含意的了,隨著這一下怪异的聲音,他一頭栽進了海水中。
  海水倒是相當平靜,除了他跌下水時,激起了一道水花之外,一切都是那么平靜。
  然后,在木船的一角上,是一個女人心碎的尖叫聲,和一個男人的喘息聲,男人的怀中,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頭和手背可怕地軟垂著,雙眼失神地睜得极大,在她的眼中,也和海面上一樣,有重重疊疊的白色的濃霧。
  小女孩死了,父母在哀哭,或許,何必哀哭呢?這才是真正的逃難吧?至少,今生的痛苦,已經遠离了。于是,海水又濺起了水花,又一個本來不屬于海洋的生命,被海浪所吞噬。
  濃霧漸漸消退,天開始變了。
  天亮了,在各种不同的環境之中,看著各种不同的意義。
  在海面上,在破木船中存身的人心中,在早已水盡糧絕的半死不活的人之間,天亮,表示太陽升起,太陽升起,一點也不表示光明,只表示死亡的加還來臨。
  那漫長的一天是怎樣過去的,陳滿堂實在已無法确切記得起來了,事后,他和其余几個生還者交談過,別人也無法記得起,只記得是無窮無盡,時間完全停頓,驕陽在天烈日如火,烤炙著他們的生命,要將之烤成焦炭。
  他們只記得,當天色終于又黑下來時,他們一共推了十二個人下海,那是這一天中死去的人。
  而他們也知道,剩下來的人,也都逃不過明天的烈日,那時,只怕不會有人把他們推下海去,如果他們還會被人發現,那他們會變成什么樣子,自己也不敢想。
  陳滿堂在天色黑下來之后,睜著眼,海面上有异樣的反光,水的反光,那种水的反光,具有极強的誘惑力,使他感到清涼的水順著咽喉流進体內的那种舒暢感,和清涼的水進入体內之后生命得以复活的欲望。
  他舐著干裂的嘴唇,思想越來越麻木,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海上,他不是一直好好地在陸地上生活的嗎?但是,就逼著他們在海上結束生命不可。
  他感到心口一陣一陣劇痛,那要令他大口大口地呼气,有气無力地張大口。
  濃霧是一入夜就開始聚生的,伸長舌頭,的确可以感到有那么一點潤濕。
  他感到左邊有什么壓了上來,壓了很久他才轉身看了一看,一張他熟悉的臉,已變了形,靠在他的肩上,生命早已完結了。
  陳滿堂和那張已死的臉,隔得如此之近,他陡然不可遏制地號哭了起來。
  號哭聲是斷斷續續的,當然沒有淚水,他似乎在自己的號哭聲中,進入了半昏迷的狀態,視線漸漸模糊了,身子有越來越輕的感覺——是不是生命正在离開軀殼遠去?
  然后,一切全是突如其來的,他沒有看到新鮮的水,可是卻聞到了清水的气味!
  清水怎么會有气味呢?人在通常的情形之下,自然是聞不出清水的味道來的,但是在快渴死的情形下,清水就有濃冽之极的香味,生命之香!
  陳滿堂在那時候,非但不感到喜悅,反而感到了一陣深切的悲哀,他沒有气力睜開眼來,他意識之中想到的只是:
  自己快死了,人在臨死之前,總是會在幻覺中感到一些更好的東西或感覺的,畢竟人的一生太痛苦了,在臨死之前,享受一點美好的幻覺,似乎也是天公地道的事。像他那樣,明明是因渴致死的,卻忽然聞到了水的清香……不,不單止聞到了水的清香,他真的感到了水的清涼,水的滋潤,感到有水湊近他唇邊,他迫不及待張開口來,他几乎已經忘記喝水的動作是什么樣的了,可是,充滿生命活力的水,還是源源不絕地流入他奄奄一息的身体之中,使他复蘇。
  不需要多久,陳滿堂就可以肯定,那絕不是幻覺,而是實實在在正在發生著的事!
  那是很容易分辨的,幻覺只能使人更接近死亡,而真正有水流進了体內,卻能使人复蘇,他竟然睜開了眼來,他看到霧更濃,他看到自己的雙手,捧著一大盆水,他先是吸著气,再急不及待地去喝水,然后,才有足夠的神智去考慮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他并不是一個崇尚空幻的人,一向十分實際,所以他首先想到的是,有經過的船只,發現了自己。但是霧太濃了,濃得他那時,正在小木船的船首部分,卻也未能看清船尾部分的情形,當然更看不清海面上是不是還有別的什么船只在。
  等到他喝了足夠的水時,他才看到,在他身邊的几個人,還沒有死的,都各自捧著杯子或盆,總之是可以盛載涓水的器皿,而在這些器皿之中,也都有著清水。
  他看到那些本來已死了九成的人的臉上,又有了生气,眼珠也開始轉動。可知只要沒有死的人,這時都得救了,可是救他們的是什么人呢?
  陳滿堂想叫,可是久經干渴的喉嚨,卻十分不听大腦的旨意,不能發出什么有意思的聲響來。他知道船上別的人也和自己一樣,因為在整艘船上,都有一种奇怪的,發自喉際深處的一种聲響。
  就在這時候,陳滿堂看到(重要的是,除了陳滿堂之外,船上其余人,也毫無例外地看到),在濃霧之中,有一個穿著白色長衣,身形十分苗條,有著烏黑頭發的女人,如虛似幻,像是本身就是濃霧的一部分一樣,出現在濃霧之中。
  陳滿堂首先叫了出來:“女神!”
  當他在這樣叫的時候,他還從來未曾听說過有“海上拯救女神”這回事,但是他自然而然,以為那看來如煙似霧的窈窕身形,是一位女神。
  他一叫,那“女神”緩緩轉過身來。海面上實在很平靜,沒有什么風——要是有風的話,霧也不會聚集得如此之濃了。
  可是,那“女神”轉這身來之際,她的動作,分明十分輕,十分慢,一點聲息都沒有,可是她那一頭在白霧之中看來分外奪目的黑發,和她身上的白色長衣,卻隨著她身子的旋轉而撒了開來!
  在視覺上,形成個賞心悅目、美麗之极的印象,這种印象,能使得身在极度危急之中的人,得到難以言喻的安慰!
  陳滿堂和船上的人,都不約而同,自然而然,發出“啊啊”的贊美聲來。“女神”在轉過身來之后,人人都可以看到在濃霧之中,不是能夠看得十分清楚,但也可以認得清的臉面。
  自然,那是一張美麗庄嚴,宁謐平和,兼而有之的臉,看了之后,叫人由衷地敬服和崇仰,不過陳滿堂看了之后,心中卻多了几分惊訝!他一眼就看出:這女神的臉型好不眼熟!
  當時,他并沒有想起那是什么人來,只是看著“女神”冉冉地在濃霧之中移動身子,她的身子,早就應該移出了小木船之外了,也不知道她是憑藉著什么可以存身于海水之上的。
  直到她的背影,也几乎全部要溶入濃霧之中時,陳滿堂才陡地想了起來:那是阿英,父母和自己自小同鄉,又是同行,住所和店舖都在同一條街上的阿英!
  阿英小時候,一點也不好看,可是在十四五歲之后,卻像是奇跡一樣,出落得一天好看過一天,這是所有街坊都知道的事情,所以也能使陳滿堂在這時候,陡然記了起來:那是阿英!
  他扯起喉嚨,叫了一聲:“阿英!”
  那一下叫聲,聲音之響亮,連他自己也吃了一惊。而且,在感覺上,仿佛他的那下呼叫聲,有一种無形的力量,沖破了濃霧,所以使陳滿堂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他一叫之下,“女神”正在向前移動的身子,突然停了下來,而且,轉過身來。
  她一轉過身,目光便向陳滿堂射來,陳滿堂如何覺得心頭震動了一下,他看到“女神”的口唇,掀動了几下,像是說了一句什么話,或者是她想說什么話,可是卻沒有人听到任何聲音。
  而女神也立時轉回身去,陳滿堂這時,更可以肯定那是阿英,絕對可以肯定,他又叫了兩聲,可是沒有用,阿英(女神)沒入濃霧之中,不見了。
  在女神离開之后,他們的盛水的器皿之中全是水,也有干糧,而且第二天,就有一艘貨輪,發現了他們,也就是說,他們海上飄流生涯結束了,獲救了,而救他們的,是“拯救女神”,而“拯救女神”,就是阿英。
  陳滿堂說完了經過,原振俠揮著手:“照你說來,海面上根本沒有別的船只了?那么,女神也好,阿英也好,是怎么來的……”
  陳滿堂搖頭:“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來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去的。后來,我才知道她救了不少人,都是在難民陷入絕境時突然出現的,也沒有人知她怎么來,怎么去。”
  原振俠抬頭想了片刻,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很難下結論,而林文義雖然沒有出聲,但是焦急的眼光,卻等于叫原振俠至少應該說出他的推測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假設……阿英和你分開之后,一直和那位救了你們的……‘愛神’在一起……”
  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這樣的分析,相當勉強,可是卻又不得不循此分析下去。他略停了一停:“自此之后,海上救人的事,就變成由阿英來負責了。”
  他又苦笑了一下:“我只能有這點分析,因為真正的情形如何,我一無所知。”
  林文義低下頭去:“我還是要到海上去,我相信,只要她在海上出現,我就一定有机會可以見到她。”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其實并不是很喜歡懦弱的、對強勢有近乎卑鄙的屈服的林文義,可是這時,他卻也十分欣賞林文義對阿英的思念,他伸手在林文義的肩頭輕拍了兩下,表示支持。
  林文義抬起頭來,神情惘然,長歎了一聲。
  原振俠和陳滿堂的見面,或者說,陳滿堂的敘述,并未能使原振俠作出任何結論,而在其他地方,進行的其他的采訪,或同樣性質的活動,也未能使參与者得出任何結論。
  例如,小納和范西門就是。
  在接下來的几天中,小納接見了各种各樣曾見過“拯救女神”的人,听他們敘述經過,范西門在大多數情形下,都不參加了,只有在第三天晚上,約見的那個人,是個例外。
  對小納的任務來說,能有這個人的親身經歷,十分重要,他和范西門花了不少心力,才算是得到了這個人,雙方同意,會面絕不能算是正式的官方接触,不能作任何方式的記錄,所以,約會地點,要由對方指定。對方指定的地點,是在曼谷西區,一座廟宇的一個后院之中。
  當小納知道了指定的地點之后,他十分卑夷地一揮手:“廟宇?為什么要在一座廟宇中?”
  范西門冷笑道:“或許,我們曾有不能作任何形式的記錄的約定,他認為在廟宇中,我們就不會違背協定,不會把他的話記錄下來。”
  小納的聲音更加卑夷!
  “一個客串過海盜的人渣,會相信神明的約束力嗎?”
  范西門的話,對東方人,或者也對西方人,總之對所有人,都不是很恭敬,他道:“世上盡多一面做坏事,一面呼叫神明的人!”
  小納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為那個約會,略做了一些准備工作。
  使他們在事先有那么不尋常的對白的,自然是他們要見的那個人,身份十分特殊之故。那個人,身份是現役的海軍軍官,但是卻客串海盜,劫掠的對象,也是在海上逃亡的印支半島難民。
  而在一次劫掠行動之中,“拯救女神”突然出現,救了在苦難中的難民,而懲戒了那群客串海盜,他是唯一的生還者。
  他的名字是大差。
  大差原來的軍銜是什么,已無關緊要,妙的是,在經歷了這件事情之后,他仍然當他的海軍軍官,而在他的身上,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是那次獲救的難民,事后透露出來的。
  反正在政治情況腐敗的情形下,也不會有什么人對他進行調查,在几次酒后,他還十分津津樂道“海上女神”為什么饒恕他的經過。小納正需要直接的資料,還是給了他一筆相當可觀的酬勞,他才肯接受詢問的。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廟宇的后院,樹影婆娑,已經算是相當陰涼的了,但是攝氏三十三度的气溫,手中的扇子扑得再快,一樣會冒汗的。
  小納襯衫的背上全被汗濕透了,令他十分不舒服,要不時抖動襯衫,好使濕了的布和皮膚之間,產生一點空隙,透點空气。
  他坐在又族笆蕉旁的一張石凳上,不住地發出埋怨的聲音來。范西門看來比他鎮定些,小納歎了一聲:“等一會,所听到的一切,可能是世上最奇妙的事,最不可思議的事,也有可能,是最無稽的謊言……”
  范西門笑了起來:“兩者之間,好像并沒有太大原區別?”
  小納苦笑了一下:“希望我們獲得的資料,超過別人所獲得的……”
  范西門沒有說什么,只是道:“來了!”廟宇中十分靜,夏蟬的鳴叫聲單調而沉悶,所以有腳步聲傳過來時,十分容易分辨得出,那不是屬于廟宇中僧人的腳步聲。
  不多久,牆角處有人影一閃,又過了一會,才有人踅了過來,那人中等身形,衣著普通,戴著一頂相當大的草帽,遮住了頭臉,一副賊頭狗腦的樣子。
  他逕自來到了小內和范西門的面前,先一句話不說,伸出了手來。小納沉聲道:“先讓我知道你真正的身份,肯定是我們要找的人。”
  那人身子略挺了一挺,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他走出了不到兩步,早有准備的小納,一揚手,把一大疊面額的美鈔,拋向前去,落在那人的腳下。
  那人陡地站定,伸手去拾那疊美鈔,可是小納一抖手,那疊美鈔上連著細繩,一下子又把鈔票,扯了回來,小納的聲音听來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一定要先弄清你的身份!”
  那人喉際咕嚕了一句話,听起來不像是什么好話,他轉過身,又來到小納的面前:“事先講好的,不能有任何記錄,若是公開了,我將否認我所說的一定!”
  小納几乎吼叫:“證明你的身份……”
  那人取出了一份證件來,小納絕不客气地掀開了他頭上的草帽,對照著證件上的照片,證明了是同一個人。而他得自軍方的資料,也說明這個叫作大差的海軍軍官,曾是一艘巡邏艇的副艇長。
  那艘巡邏艇,在一次執行任務中發生意外沉沒,全艇官兵八人,只有他一個人生還。
  小納知道,眼前這個看來像賊多于像官的人,正是他要找的人了。
  他絕不掩飾對大差的鄙視,几乎是呼喝地道:“說清楚一點,別太羅嗦,集中說你們的炮艇怎么被摧毀的經過,我要一切細節,但不要渲染,說完了,這疊鈔票,就是你的……”
  大差咽了一下口水,連聲說“是”,之后,就開始了他的敘述。
  正如小納剛才所說的,大差所說的,可以稱為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但是也可以說是最無稽的謊言——兩者之間,如何去下判斷,很有點令人啼笑皆非。
  大差在一開始,并不諱言他們客串海盜的罪惡行逕,他只是為自己辯護:“我比任何人都好,我絕不殺人……也不……強奸婦女……除非是有的女人自己愿意……所以,女神才放過了我。”
  人在這樣說的時候,甚至大有自己贊許的神色。
  小納几乎忍不住气,要向大差的臉上吐痰!
  大差繼續道:“那是……四個多月前,我們都在晚上出動,在天將亮未亮時分……行事……”
  天色將明未明時分,海上如果有霧的話,是霧最濃的時候。
  巡邏艇在海面上高速行駛,一大團一大團的濃霧,在艇兩旁掠過,艇上官兵八人,這時都脫下了制服,他們干這种客串海盜的勾當,已不止第一次了,客串海盜對付掠劫的對象,絕不會比正式的海盜仁慈,只有更卑惡貪婪。
  在大霧之中,這八個客串海盜的臉上,都泛著丑惡的油光,雙眼之中,也滿是紅筋,看來不像是人類的眼睛,艇長陡然揚手,巡邏艇的机器停了下來,他們听到,右前方有木帆船的机器聲傳來——那是典型的破舊大型的難民船,他們有經驗,這种大木船上的難民不會少,財貨自然也相當多。
  艇長在傾听了一會之后,作了几個手勢。由于一切都不是第一次進行了,所以根本不必再說什么,巡邏艇的机器又發動,全速向前沖出,兩名机槍手,也把住了机槍,只要濃霧之中,一可以看到目標物,机槍的槍口,就會噴射出奪命的火舌!
  以前很多次都是那樣的,這次不應該有例外!可是,巡邏艇全速前進的時間太長了,至少已經有五分鐘了吧?
  為什么還沒有看到滿載難民的木船,為什么看出去,只是茫無邊際的濃霧?
  艇長首先感到情形有點不對,一揚手,巡邏艇的机器再次停止,海面上,靜到了极點,除了海水打在艇身上的拍拍聲之外,沒有任何的聲響,剛才還清晰可聞,航程至多在兩百公尺之外的木帆船的机器聲完全消失,一點也听不到了。
  艇長十分惱怒:是木帆船發現了他們,也停了机器,想藉著大霧的掩遮溜走!這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种不可容忍的挑戰!
  他陡然下令:“開火!”
  兩挺重型机槍旋轉著,向著濃霧,作三百六十度旋轉的掃射,艇長知道,机槍的射程,遠達五百公尺,木帆船不論躲在濃霧中的何處,都必然在三百六十度的旋轉射程之內!
  而一分鐘的猛烈掃射,就可以迫使躲在濃霧中的木貝船發出聲響,暴露所在,甚至投降,討饒!
  可是槍聲停止,海面上仍是一片寂靜,寂靜得難以相信。
  艇上所有人都向艇長望來,艇長側著頭,用心傾听著,在寂靜之中,他陡然听到了一陣水聲,那是有什么物体在水面上迅速移動的聲音。
  不但艇長听到,別人也全听到了!每個人都現出狠毒貪婪的神情來。
  艇上每一個人,都自然而然,認為那是木帆船停了机器,想在濃霧之中溜走時所發出來的聲響,艇長甚至忍不住發出了桀桀的怪笑聲來,兩名机槍手,也不等艇長下令,就把机槍口,轉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這一切,全是一剎那之間完成的事,只等艇長揚起的手向下一沉,海上的屠殺和掠劫,就可以開始了,也就在那一剎間,剛才有聲響傳來的那個方向,濃霧,突然“裂”了開來。
  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景象,濃霧本來濃得像是真實一樣,忽然“裂”了開來,自然可以看到原來被霧遮住了看不見的東西。
  艇上的人都看到,有一艘相當大的破舊木帆船,在前面不到二十公尺處,船上几十個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种木帆船,若是停了机器之后,在海上移動的速度,應該是十分緩慢的。
  但這時,他們看到的情形卻是,木帆船的移動,快捷無比,陡然一閃之間,已經閃進了濃霧之中,而且,在這時,人人可見,木帆船之所以可以移動得如此之快,并不是它本身有什么動力,而是有一個人,在木帆船的船尾部分,推了一下,就是那一推之力,令得木帆船箭一樣地射進了濃霧之中,消失不見了!
  而那人,在把木船推進了濃霧之后,就轉過身來,面對著巡邏艇。
  那是一個极其美麗的女人!
  那女人有著令濃霧無法逼近她的力量,因為不但在她的身邊,霧在翻滾著無法接近她,而且,她的眼光,那像閃電一樣的目光,也能把霧逼開來,逼得巡邏艇上的各人,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由于眼前的景象實在太奇特,他們都在极度的震懾之中,手足無措。
  大差說話不是很流利,有點口吃,當他講到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手足無措之際,更是結結巴巴,詞不達意。
  小納不耐煩地揮著手:“你……干脆我問,你答算了,你說得太不明不白了……”
  大差咽了一口口水:“當時的情形,确然如此,我自然只有照實說。”
  小納悶哼了一聲:“照實說,什么叫作‘有人在木船的尾部推了一下’?木船那么大,一推之下,就能飛快前進……”
  大差苦笑了一下:“我看到的情形,就是這樣。”
  小納一揚手:“推木船的是那個女人,她當時站在什么東西上面?”
  大差瞪大了眼:“誰去注意這些……細節呢?”
  小納几乎要罵出粗話來,在一旁的范西門道:“你仔細想一想。”
  大差歎了一聲:“我在事后,想過不知多少次了,可是當時一見到那么美麗的一個女人,突然在濃霧中出現,目光如電,誰也不知她是妖是神,個個都嚇呆了,誰還會去注意她站在什么東西上面?她穿著十分長的白色長衣,可能根本沒有雙腳,誰知道……”
  小納抹了一把汗,用蒲尾赶走了繞著他亂飛的蒼蠅:“說下去。”
  大差道:“艇上所有人都不知怎么才好,那女人……女神……卻一下子就卷著濃霧,上了巡邏艇……她那時,是站在艇首的。”
  小納繼續揮手,大差也就說下去。
  那美麗之极的女人,突然一下子站到了巡邏艇上,站在各人的面前,艇上的水手長是一個色鬼,突然發出一下怪笑聲,張開雙臂,就向那女人扑了過去。在那一剎間,他一定以為那女人是難民船中的一員了。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扑去,他肯定未能沾到那女人分毫,那女人就揚起手來。
  沒有人看清有什么動作,只覺得眼前陡然一亮——(小納又十分詳細地問到了這個經過,所以大差的敘述,也十分詳細。)
  那一亮是突如其來的,极像是……不像是閃電,像是強力的閃光燈,突然在近距离閃了一下,不但光亮發生的時候极光,什么也看不到,而且,在光亮消失之后,眼前也全是鮮紅的一大團,仍然什么也看不到,時間只有兩秒鐘,或者更久。
  等到又可以看到眼前的情景時,他們看到那水手長雙手揮舞著,動作相當滑稽,如同在舞台上故意做出來的慢動作一樣,十分不自然,有使人想作嘔之感——自然,那种感覺,是來自他痛苦之极,惊駭之极,面上肌肉完全扭曲,眼珠都已突出了眼眶的可怖景象帶來的!
  小納又打斷了大差的話頭:“照實說,少夸張!眼珠怎么可能跌出眼眶來?”
  大差咽了一口口水:“我沒有夸張,真的,他的眼珠,自眼眶中跌了出來,有一大半挂在外面……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可怕的情景過,他……好像是想伸手把眼珠托回去,可是他又在向前猛沖,他沒有碰到眼珠,就一腳踏出了船舷,跌進了海中!”
  大差又強調了一句:“從頭到尾,我沒有听到什么聲音,連他跌進了海中,都沒有發出什么聲音來。”
  小納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眼珠跌了出來……是那女人打了他一拳?”
  大差倒真的十分認真:“不知道,在那亮光一閃間,發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因為在那一剎間,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接下來的變故,發生得更快,艇長發出一了下吼叫聲,指向那女人,机槍的槍口,立即冒出了火舌,可是才不到十分之一秒,兩挺巡邏艇上的重型机槍,陡然炸了開來,這一下,不但有聲響,而且還有許多連帶而生的特殊效果,例如那兩個机槍手,在隆然巨響,火光閃耀的爆炸之中,首當其沖,不知被炸成了多少碎片,其中有若干片,像冰雹一樣打了下來,落在大差的身上,由于連血帶肉,直接落在肌膚上的,還有著灼熱的感覺,而且黏乎乎的,拂也拂不掉,其中有些部分比較大一些的,在半空之中,洒下了一陣血雨。
  這一下變故陡然發生之后,余下來的五個人,個個都如同泥塑木雕一樣,一動不動。
  大差只感到,那白衣飄飄的女人,這時看起來,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形象,她站在那里,實在是和死神的化身沒有什么分別,她的目光,軋透濃霧,如同閃電,先停留在艇長的身上,然后搖了搖頭,現出一种厭惡之极的神情來!
  艇長正在舉起佩槍來對准她,佩槍一下子也炸了開來——那令得艇長在向下倒去之際,只是下半身倒下去的,他的上半身,已在爆炸之中化成碎片了。
  小納再度打怕大差的話頭:“你沒看清她手中持的是什么武器……”
  大差回答得极肯定:“她手中沒有武器!”
  小納哼了一聲:“可是她有力量,使別人手中的武器爆炸?”
  大差搖頭:“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也的力量。”
  小納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大差的敘述,以他自己來作知識上的判斷,實在是不可能的事!要令他人手中的武器爆炸,總要有一种力量才是,而一种力量,總要通過一樣東西,一种裝置來發出來才是,否則,力量自何而來!
  難道真像他早些日子看過的中國的神怪小說那樣,一翻手掌,掌心就有大量的電能發出來,稱之為“掌心雷”?或者是一伸手指,就有一股雷射激光,發自指尖,稱之為“一道劍光”。
  他耐著性子問:“那女人,至少手部,或是身体的其他部分,有點動作吧!”
  大差用力瞪著眼:“有……有的……她雙眼向艇長望來……她的眼光和閃電一樣。”
  小納又歎了一聲:比神奇小說更神奇,只要望上一眼就能令敵人手中的武器爆炸,這是一种什么樣的能力?
  他把手中的大扇子用力拍打在腿上:“解決了四個,還有三呢?”
  大差上下兩排牙齒在“格格”作聲,那自然是他想到了當時的情景,心中還在感到害怕之故。
  當時,大差雖然身為副艇長,但是和其余三人一樣,失魂落魄地發一聲喊,轉身向艇尾部分便奔。
  他們那時的行動,甚至是無意識的,巡邏艇能有多大?就算奔到了艇尾,又能逃出多遠?可是他們卻行動一致,只覺得离開那女人遠一寸,都是好的。
  在向艇尾奔跑的過程中,他們是背對著那女人的,大差并不是奔在最前,在他前面有兩個人,大約只奔上三五步,閃亮的精光,連閃了兩閃,大差就看到估他前面的兩個人,雙手掩著臉,突然之間,踉蹌轉了轉身子,跳進了茫茫大海之中。
  所以,當他突然又感到有精亮的光芒,自身后閃射過來時,他認為這次遭殃的,一定是自己了,在那一剎間,他也下意識地停止了奔逃。
  然而,當他一停止之后,在他身后的一個人,揮舞雙手,越過了他。
  他轉頭一看,那人臉上的神情,也是惊駭莫名,滿面都是才沁出來的血珠子,口張得大到了不能再大,卻又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
  大差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舌頭,在他張大了的口中,可怕地發著抖!
  那人由他身邊一掠過去,也轉了一轉身,向前直沖,跌進了海水之中。
  大差清楚地知道,巡邏艇上,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在那時,絕未想到自己還能活著,他只是自然而然,跪了下來,自然而然,屈服在不知是神法仙法還是妖法魔法之下——他只知道這种法,只要一舉手之間,就可以把他當螞蟻一樣捏死!
  他跪了下來,雙手抱著頭,伏著,發著抖,可是卻什么也沒有發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慢慢抬起頭來,才一抬頭,就看到女神在他的身前!
  他不住地叩頭,口中雜亂地說著許多求饒的話,不敢去看女神。
  在這期間,他由于實在心中太恐懼了,所以根本不知自己講出什么,直到又是一下水聲傳來,令他住了口,他才看到,一艘救生艇正好离開船舷,落向海面。他不知道那是誰放下去的。
  同時,他看到女神伸手,向那救生艇指了一指,大差感到那是要他上救生艇去,他仍然發著抖,但是十分迅速地跳進了艇中。
  他才到了艇,就感到所有的濃霧,一下子全成了鮮紅色,紅得如此奪目,當他半閉著眼向前看時,看到巡邏艇已齊中裂開,斷成兩截,正在迅速地下沉
  而那個白衣女神,已經不知去向了,霧也在轉眼之間,回复了原來的顏色。
  他開始拚命划艇,終于在兩天之后獲救。
  大差講完了他的遭遇,眼睜睜地望定了小納。小納向范西門望去:“這是我听過的最拙劣的故事!”
  范西門緩緩搖著頭:“我還以為你的工作使你有丰富的想像力!小納,你听到的,不是故事,是事實……的确有這樣一個具大神通的女神,在海上活動!”
  大差連連點頭:“是,從那次之后,我听不少人講起過,巡邏艇……是客串海盜的一些……船,沒有一艘能逃過去的,船上的人……只有我一個生還的,還有半截船被撈了起來——”
  小納喝了一聲:“說你自己知道的!”
  大差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我知道的事,已經全說完了。”
  小納十分疲倦地揮了揮手,大差搖擺著,走了開去。這時,已到了斜陽西下時分,廟宇建筑在斜陽之下形成的陰影,遮住了他們兩人,小納苦笑一下:“我不知如何作結論,真的,照例要寫份報告的,這報告如何寫法?”
  范西門也搖著頭:“照實寫?”
  小納道:“上頭還需要我的意見。”
  范西門用力一揮手:“承認真有這樣的一位女神,建議進一步探索。”
  小納在自己的臉用力上撫摸了一下,沒有再說什么。他這時,心中在想:自己這方面,可以說一點收獲也沒有,其他各國的情報組織呢?是不是有收獲?能不能提出一個建議:大家交換一下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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