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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他一面說,一面用盡了全身的气力,向下按著。那种力量,几乎已足夠使他的腿骨折斷的了,但是傷口附近的肌肉,還在頑固地向外掙著,他已經感到,一股羊腸線已經斷裂了!
  芝蘭歎了一聲:“就是那個副總統的儿子,他一直在纏著我──”她講到這里的時候,抬起頭,向古托望來。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古托的神情是那么可怖,臉色是那么難看──古托咬牙切齒,臉上每一條肌肉都在用力,蒼白的臉上,已經滿是汗珠,气息粗濁,痛苦而又惊惶。
  芝蘭嚇得呆了,陡然叫起來:“古托,你怎么了?”
  她一面叫著,一面向古托走近去。
  這時候,古托已經接近瘋狂的邊緣,在他身上發生的事,實在無法不令他發瘋。當芝蘭向他走近之際,他嚷著:“走開,別理我!”
  芝蘭完全手足無措了,自從她是一個小女孩開始,就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粗暴的待遇。她還是伸出手來,想去碰一碰古托,表示她的關切,可是古托卻大叫著,用力揮手,格開了她的手背。
  古托用的力道是如此大,以致芝蘭整個人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上。古托的聲音,听來是极其凄厲的,他叫著:“別理我,快走!听到沒有,快走!快滾!”
  古托嚷叫到后來,用了最粗俗的言語,這种語言,全是芝蘭完全沒有听到過的。芝蘭惊恐得無法起身,而古托已經向內疾奔了進去。
  他奔進了房間,用力扯下了褲子。他還來得及看到他腿上,傷口附近的肌肉,在作最后的努力,才縫上去的羊腸線,又全被掙脫了!
  古托只是望著傷口喘著气,淌著汗,剎那之間,他只覺得天旋地轉,昏了過去。
  他是被他的管家和仆人弄醒的,那已是他昏迷了將近一小時之后的事情了。
  芝蘭當然已經走了。在接下來的几天中,芝蘭的父親曾經試圖和古托聯絡,如果古托肯去向芝蘭道歉的話,事情完全可以挽回。但是古托將自己關在房間里,什么人也不見。
  在那几天中,他固執地一次又一次縫合著傷口,可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掙開,傷口依然是傷口。到后來,他甚至不替自己注射麻醉針,咬緊牙關,忍受著疼痛,一定要把傷口縫合起來。
  半個月之后,他放棄了。又半個月之后,傷口附近,本來已几乎撕成碎條的肌肉愈合了,留下那個烏溜溜的洞,依然還在。
  古托對著那個傷口,扯自己的頭發,把自己的身体向牆上撞,痛哭、號叫,也同時使用各种各樣的治療方法,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古托在一個月之后,离開了巴拿馬,開始他的旅行,到世界各地去訪問名醫,來醫治他的傷口。
  他的傷口,就算是一個醫科學生看了,也知道最直接的治療方法,是將之縫起來。
  但是古托知道那是沒有用的。他也沒有勇气,再看一遍自己的肌肉掙脫縫合線的情景,所以他一律拒絕。
  古托真是試盡了所有的方法。在非洲,一個土人嚼碎了好几种草藥,敷在他的傷口之上,并且把另一個身上全是可怖疤痕的土人找來,告訴他,這個土人曾受到黑豹的襲擊,遍体傷痕,就是靠那几种草藥治好的。但是,草藥放在古托的身上,沒起作用。
  古托也曾遇到一個中國人,是一位中醫。那位中醫告訴他,在中醫來說,醫治久久不能愈合的傷口,最有效的一种中藥叫“地龍”。當古托弄明白了所謂“地龍”,原來就是蚯蚓之后,他也毫不猶豫,把蚯蚓搗爛了敷上去,可是,傷口依然是傷口。
  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古托完全生活在噩夢之中。正如他自己所說,如果不是他個性堅強,堅決想弄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早已忍受不了而自殺了!
  當他再回到巴拿馬的時候,恰好是一年之后的事。他沒有通知任何人,下了机,就租了一輛車,直駛回家。他的管家看到了他,覺得十分詫异,問:“先生,你是回來參加婚禮的?”
  古托怔了一怔,婚禮?什么婚禮?
  他很快就知道那是什么婚禮了──芝蘭和副總統的儿子的婚禮,一個電視台還轉播著婚禮進行的實況。
  古托木然地看著披著婚紗的芝蘭在屏幕上出現,他甚至沒有一點怀念,也沒有一點哀傷,這一年來,他簡直已經麻木了。他看出,盛裝的芝蘭,美麗得令人心直往下墜,可是芝蘭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樂。
  在過去的一年中,古托和芝蘭完全不通音訊。他也無法想象,自己腿上有一個那么怪异的洞,還能和一個女人共同生活。
  那一個晚上,當他一個人獨自站在陽台上發怔之際,傷口又開始流血。血順著他的褲腳向下流,流在陽台的地上,順著排水的孔道向下流去。
  古托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傷口流血,并不設法去止血,因為他知道那是沒有用的。他站著一動也不動,看著濃稠的血,自他体內流出來的血,發出輕微的淙淙聲,自陽台的下水道流下去。
  約莫三十分鐘,和第一次流血的時間一樣,血自動止了。古托感到昏眩,他身子搖晃著,支持到可以使他來到床邊,然后,他倒向床,睜著眼,望著天花板,直到天亮。
  像這樣的不眠之夜,古托也早已習慣了,他也早已習慣了注射毒品。
  只有在注射了毒品之后,他才能在半昏迷的狀態之中,得到短暫的休息。第二天傍晚,他又悄然离開了巴拿馬,繼續去年的旅程。
  又過了將近一年,古托已經完全絕望了!那時候,他想起了以前連想都不去想的一件事──一個叫維維的胖女人,曾經告訴過他,發生在他身上的怪事,是和黑巫術的咒語有關的。
  一件本來是絕不在考慮之列的事,但是到了一個人,已經在絕望的邊緣上徘徊了那么久之后,就會變成唯一的希望了。
  古托仍然不相信什么咒語不咒語,可是在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形下,他不得不去碰触任何有可能使他見到光明的机會。
  他再回到巴拿馬,到了那家醫院之中。經過將近兩年极度恐懼、疑惑、悲憤的生活的折磨,古托的外型也改變了,他變得瘦削、冷峻和陰森,給人的感覺是他看來,像是地獄中出來的一樣。
  他到醫院中去打听那胖女人,那胖女人卻已离開醫院了,輾轉問了很多人,才算是有了胖女人的住址。古托依址前去的時候,是在傍晚時分。
  那是一條陋巷,兩邊全是殘舊的建筑物。那些房子的殘舊,使得走在巷子中的人,感到那些屋子隨時可能倒坍下來,把在巷子中的人,全都埋進瓦礫堆中一樣。
  在狹窄的巷子中,有一股霉水的气味在蕩漾著,一個污水潭中,有一群赤足的小孩在嬉戲。
  古托走進巷子之后,問了几個人,才在一道附搭在一幢磚屋旁的木梯前站定。木梯是用水果箱的木板搭成的,通向一間同樣材料搭成的屋子──那只能算是一個大木箱子。
  古托踏著搖晃的、會發響的樓梯走了上去,到了那個大木頭箱子的門口,問:“維維在家嗎?”
  他連問了兩聲,才听到里面傳出了那胖女人的聲音:“去……去……明天再來!今天我沒有錢!”
  古托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來收帳的,是有一些事要問你!”
  古托一面說,一面已伸手去推門──那是一塊較大的木板,虛掩著。
  他推到一半,門自內打開,維維看來更胖了,胖得可怕。然而,當她看到古托的時候,她的神情,卻像是見了鬼一樣。
  古托苦笑:“你還記得我?”
  胖女人雙手連搖:“我不能幫你什么,真的不能幫你什么!”
  古托歎了一聲:“我不是來要求你的幫助。只是兩年前,你對我說過一些話,我完全沒有在意,現在我想再听一遍。”
  胖女人眼帘低垂,望向古托的左腿。古托沉聲道:“它還在,那個不知怎么來的傷口,一直在……”胖女人歎了一口气,又望向古托。大概是古托那种絕望、哀痛的神情感動了她,她歎了一口气,擺了擺手,示意古托進來。
  古托在她的身邊擠了過去,那個大木箱子中有一股難以形容的臭味,而且也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坐。古托只好站著,等胖女人轉過身來,他才道:“兩年之前,你提及過咒語──”胖女人怜憫地望著古托:“是,我……在醫院,第一眼看到你的傷口時,我就知道那是血咒語所造成的。”
  古托屏住了气息,因為那陣陣的臭味實在太難聞了:“為什么呢?”
  胖女人咽了一下口水,道:“因為我見過,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見過。”
  古托的神經陡然之間,緊張了起來:“和我一樣,腿上……出現了一個洞?”
  胖女人搖頭:“不,看起來像是被刀砍的。我的叔叔,是一個巫師,那個人來向我的叔叔求救,真是可怕极了。在他的右肩上,看起來,就像被割甘蔗的利刀,重重砍過一刀一樣,肉向兩邊翻著,紅紅的,可是又沒有血流出來,真可怕──”當她講到這里的時候,她真的感到害怕,以致一身胖肉都發起抖來。她抖得如此之劇烈,令得古托彷佛听到了她肥肉抖動的聲響。
  古托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有救?”
  胖女人歎了一聲:“當時,我正在幫我叔叔舂草藥,我叔叔是很有法力的巫師,地位也很高──”古托陡然尖叫了起來:“別管其它的,告訴我,是不是有救?”
  胖女人的聲音變得緩慢而低沉:“當時,我叔叔講的話,我記得很清楚。他一看到那人展露了傷口,就整個臉色都變了,然后問:‘多久了?’”
  “那人哭著回答:‘一年多了,流過兩次血,求求你,再這樣下去,我不能活了,真是活不下去了!’”古托的面肉不由自主地在跳動著,這正是他在心中叫了千百遍的話:再這樣子下去的話,實在沒有法子再活了!胖女人又道:“我叔叔搖頭,歎了一聲:‘我沒有法子,你是中了咒語,血的咒語。你一定曾經令得一個人恨你恨到了极點,這個人用他自己的血和生命來施咒,要令你在噩運和苦痛中受煎熬。’”胖女人講到這,向古托瞟了一眼。古托語音干澀:“我沒有,我一生之中,絕沒有令得什么人恨過我,要令我……在這种悲慘的境地中生活!”
  胖女人緩緩搖著頭,像是不相信古托的話。古托的口唇顫動著,他想要辯解几句,可是卻并沒有發出聲音來。辯解有什么用?那個傷口就在他的腿上!
  他向胖女人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繼續講下去。胖女人道:“當時,那人就哭了起來,叫嚷著,我記不得他叫嚷些什么了。好象是他在表示后悔,同時要我叔叔救他,因為我叔叔是當地最出名的巫師。”
  古托不由自主喘起气來:“你叔叔怎么說?”
  胖女人道:“我叔叔說:‘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血咒是巫術中最高深的一种法術,我連施咒都不會。据我知道,整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懂得施血咒的方法。至于解咒的方法,我連听也沒有听說過!’那個人听了之后,本來就蒼白的臉色,變成了一片灰色……先生……你怎么了?那個人的臉色,就像你現在的一樣!”古托的身子搖晃著,已經几乎站立不穩了,但是他還是勉力挺立著,道:“我沒有什么,那個人……后來……怎么樣了?”
  胖女人吞了一口口水:“那個人……兩天之后……發了瘋,在甘蔗田里,奪下了一柄割甘蔗的刀,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古托發出了一下呻吟似的聲音來,向外面直沖了出去,他几乎是從那道樓梯上滾跌下去的。
  他自己十分清楚地知道,只要他的意志力略為薄弱一點,他也早已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了!他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离開那條陋巷的了。胖女人的話,令得他思緒一片渾沌,本來就是一片黑暗,現在黑暗更濃更黑了!
  咒語,血的咒語,巫術,黑巫術中的最高深的法術……這一切,全是不可接受的,但是卻又縈回在古托的腦子之中,驅之不去。古托自己問自己:“是不是應該相信這些事呢?”
  古托實在無法令自己相信這些事,雖然他把一切經過詳細地敘述著,但是他仍然無法相信。
  原振俠也可以感到這一點,他感到古托根本不相信那胖女人的話。即使在完全沒有出路的絕望境地之中,他仍然不認為去尋求咒語的來源,是一條出路。這可以從古托惘然、凄哀的神情中看得出來。
  原振俠沉聲道:“巫術和咒語,畢竟太虛玄了些!”
  古托苦笑了一下:“我的遭遇這樣怪异,或許正要從虛玄方面去尋求答案!”
  原振俠揮著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便白費了!”
  古托的聲調有點高昂:“或許我們從小所學的,所謂人類現代文明,所謂科學知識,根本一文不值。至少,它們就無法解釋在我身上發生的現象!”
  原振俠不想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下去,他問:“后來又怎樣?”
  古托道:“我隱居了六個月,不瞞你說,在這六個月之中,我搜集了很多有關巫術方面的資料,詳細閱讀它們。我已經可以說是巫術方面的專家了!”
  原振俠“哦”地一聲,并沒有表示什么意見。
  古托欲言又止:“我不想和你討論巫術和咒語,就在這時候,是我三十歲的生日了,我根本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生日──”原振俠陡地一揮手:“等一等,你的生日?”
  古托揚了揚眉:“是,我的生日,每一個人都有生日的,有什么值得奇怪?”
  原振俠感到了有一种被欺騙的憤怒,道:“可是,你說你是一個孤儿!”
  古托微側著頭:“是的,這就關連到我的身世了。我對我的身世,直到現在為止,還一無所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可是……可是我從小就受到极好的照顧,我想,王子也不過如此!”
  原振俠更不明白了,他并不掩飾他的不滿,所以他的話中,充滿了諷刺的意味:“孤儿院照顧孤儿,會像照顧王子一樣?”
  古托并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自然什么也不知道。但在我一開始懂事起,我就知道,我和所有其它的孩子不一樣,是受著特別照顧的。”
  原振俠望定了古托,古托吸了一口气:“我長大的孤儿院,規模相當大,設備也十分好,有好几百個孩子,全是和我同年齡的。他們每八個人睡一間房間,可是我卻有自己單獨的房間,還專門有人看顧我。我的飲食、衣服,全比旁的孩子好了不知道多少,而且,當我和任何孩子發生爭執之際,所有的人都一定站在我這一邊。直到我有了是非觀念之后,我才知道,完全是我不對的事,所有人也都曲意維護我!”
  原振俠又諷刺道:“听起來,這孤儿院倒像是你父親開的!”
  原振俠這樣說,當然是气話。天下哪有人開了孤儿院,讓自己的儿子可以在孤儿院中,受到特別照顧這种怪事!
  古托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報之以苦笑。由于他的笑容看來是如此之苦澀,那倒令得原振俠感到過意不去,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又替古托斟了一杯酒。
  古托緩緩轉動著酒杯,道:“在我應該受教育的時候,我也不和其它的孩子一起上課,而是每一個科目,都有一個私人的教師──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從小以來接触過的教師,全是這方面的專家!”
  他略頓了一頓,問:“你覺得我的英文發音怎樣?”
  古托的英文發音,是無懈可擊的正宗英國音。原振俠相信,由他來念莎士比亞劇中的獨白,絕對不會比李察波頓來得差。原振俠點頭道:“太好了!”
  古托道:“那是由于一開始教我英文的老師,是特地從倫敦請來的;我的法文老師,是從巴黎特地請來的。等到我可以進中學時,我就進入了當地一間最貴族化的中學。在這樣的中學之中,一個來自孤儿院的學生,是應該受到歧視的,可是我卻一點也不。和在孤儿院中的情形一樣,我是一個受著特別照顧的學生,孤儿院院長給我的零用錢之多,比任何最慷慨的父親更多,那使得我在中學時期,就有當時最時髦的開篷跑車!”
  原振俠忍不住問:“古托,一個人到了中學,不再是小孩子了,難道你沒有對自己的這种特別待遇,發生過任何疑問?”
  古托喝干了酒:“當然有,不單是我自己有疑問,連我的同學,他們也有疑問。由于我的樣子,十分接近東方人,所以同學一致認定,我一定是東方哪一個國家的王子,將來要做皇帝的,所以才會受到這樣的特別照顧。”
  原振俠問:“你相信了?”
  古托搖著頭:“當然不信,于是我去問孤儿院院長。”
  原振俠欠了欠身子,有點緊張。
  從原振俠第一眼看到古托開始,就覺得這個人有著說不出口的怪异。如今听他自述從小在孤儿院長大的經過,更是怪得無從解釋。看來,這自然和他的身世有關,那么,孤儿院院長的回答,就十分重要。
  古托沉默了片刻:“我第一次問,院長沒有回答,只是笑著說:‘享受你能享受的吧,孩子,這是你應得的。你的學業成績這樣好,真使人欣慰!’我當然不能滿足于這樣的回答,几乎每天都去追問他一次。我已經可以肯定,在他的心中,對我的身世來歷,一定蘊藏著巨大的秘密,我非逼他講出來不可!”原振俠附和著:“是啊,一個少年人,是對自己出身最感興趣的時候。”
  古托的聲音,有點急促:“可是不論我如何威逼利誘,軟硬兼施,那頑固的老頭子,始終一句也不肯透露。我那時年紀還輕,甚至用了不少不正當的手段──”他講到這里,現出了深切后悔的神色來,雙手搓著,歎了好几下。原振俠并沒有追問他“不正當的手段”是什么,想來一定是极其過分的。
  古托靜了片刻,才繼續道:“到后來,院長實在被我逼不過了,他才說:‘孩子,你一定會明白你的身世的。當然是因為你太早明白的話,對你沒有好處,才對你隱瞞的,你要明白我的苦衷!’听得他這樣說,我只好放棄了,我又不能真的把他拋進汽油桶去燒死!”原振俠吃了一惊,知道古托所謂“不正當的手段”之中,至少有一項是威脅著,要把從小照顧他的孤儿院院長,在汽油桶中燒死!如果古托用了這种方法,而仍然不能逼問出他自己身世來的話,那真是沒有辦法了。古托又沉默了一回,才道:“在院長那邊,得不到結果,我當然不肯就此放棄。反正我要用錢,似乎可以無止境地向院長拿,他也從來不過問,所以我花了一筆錢,從美國請了几個最佳的調查人員來,調查我的身世。”
  古托講得興奮起來,臉也比較有了點血色。原振俠用心听著,他早就想問,為什么不請私家偵探去調查。
  一個人,在現代社會生活,一定有种种紀錄可以查得出來的。
  古托道:“那几個調查人員,真的很能干,一個月之后,就有了初步的結果。”
  原振俠“哦”地一聲,大感興趣,古托道:“初步的調查結果是,我是在我出世之后的第七天,由院長抱進孤儿院來的。”
  調查報告寫得十分詳細,記載著那一天的年月日,和后來院長告訴古托的生日,只差七天。所以古托知道,自己是出世七天之后,就進入孤儿院的。
  調查報告還指出:“在一個名叫伊里安‧;古托的孩子進了孤儿院起,本來是設備十分簡陋,只收容了三十多個棄儿的孤儿院,大興土木,擴建孤儿院。原來在孤儿院附近的土地,也全由孤儿院購買了下來。”孤儿院方面得到的金錢援助,据調查所得,來自瑞士一家銀行的支持。調查到了瑞士銀行,真抱歉,所有的調查,一碰到了瑞士銀行,就非触礁不可,它們不肯透露任何秘密。我們透過了种种關系,只能查到這一點:有一個在瑞士銀行的戶頭,可以無限制地支持巴拿馬一間孤儿院經濟上的所需,只要這家孤儿院的負責人,說出戶頭的密碼,就可以得到任何數目的金錢。至于這個戶頭為什么要這樣做,戶頭的主人是誰,不得而知。
  “孤儿院的經濟來源既然如此丰足,所以在不到兩年時間內,這家孤儿院中的孤儿,可以說是變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孤儿。而其中一個,更受到特別照顧的,是伊里安‧;古托。”孤儿院的院長,是一個极度虔誠的天主教徒,一個對孤儿教育有著狂熱的宗教家和教育家,他的忠誠程度是絕對不用怀疑的。孤儿院雖然有著可以隨意運用的金錢,但是他把每一元錢都用在孤儿身上,自己的生活過得十分清苦,而他也以此為樂,院長是一個配得上任何人對他尊敬的人。
  “我們的調查到此為止。很可惜,根据調查所得,我們只能假定,古托先生是一個大有來頭的人物,但是他究竟有什么來頭,全然無路可循。”
  古托歎了一聲,道:“是真的,院長的伙食,和院中的儿童是一樣的,他真是個值得尊敬的好人。”
  原振俠道:“調查等于沒有結果!”
  古托吸了一口气:“也不能算是完全沒有結果。以后,我又委托了好几個偵探社去作過調查,得回來的報告都是大同小异。那至少使我明白了一點:我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有人要我的日子過得极好!”
  原振俠攤了攤手:“這一點,大約是不成問題的了。照顧你的人,把照顧你的責任,交給了忠誠可靠的院長,而他顯然也做到了這一點。問題是:那個要照顧你的人是誰?”
  古托自己拿起酒瓶來,斟著酒,喝著:“我想世界上,只有院長和那個人自己知道,他們不說,這就永遠是秘密。我曾設想過,可能我是一個有某种承繼權的人,時机一到,一公布我的身分,我就是一個國家的君主。”
  原振俠抿著嘴──這种設想雖然很大膽,但也不是沒有可能,在權力斗爭中,常有這樣的事發生。
  古托又道:“我也想到過,那個照顧我的人,可能是我家庭的大仇人。他害死了我的父母,又感到极度的內疚,是以才用金錢來作彌補,拚命照顧我。”
  原振俠揮著手:“這太像是小說中的情節了!”
  古托十分無可奈何:“你別笑我,我作過不下兩百多种設想,只有這兩种比較接近。后來,我想反正我有用不完的金錢──等到我中學畢業之后,進入了大學,院長把那個瑞士銀行戶頭的密碼告訴了我,于是我隨便要多少錢,都可以直接向銀行要。有一次──”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現出一种相當古怪的神情來,道:“有一次,我想知道那個銀行戶頭,究竟可以供應我多少錢,那是我大學快畢業的那一年。我就利用這個密碼,向那家瑞士銀行要了七億英鎊!”
  原振俠陡然吃了一惊:“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那可以建造一艘核能動力的航空母艦了!”
  古托有點苦澀:“我只想知道那個照顧我的人,財力究竟有多么雄厚?結果,銀行方面就像是我只要七英鎊一樣,一口答應了下來。那令我覺得,這個戶頭,真正和我自己的戶頭一樣,我實在不必再去考驗它什么,所以,這筆錢我又存了回去。”
  原振俠歎了一聲:“真是怪极了,這個照顧你的人,實在對你极好!”
  古托深有所感:“是的,自己的父母,也未必有那么好。不過近兩年來,因為發生在我身上的怪事,我沒有再追究下去。”
  他望了原振俠一眼:“現在,又該說回我三十歲生日那天發生的事了。那時,我由于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几乎過著与世隔絕的生活。可是那天一早,就有人來找我,一見面就對我說:生日快樂。由于怪异的事已經太多,我也不去追問,何以一個陌生人會知道我的生日的了。”
  古托講到這里,又補充一下:“更何況,我那時是在瑞士的一個別墅中,也根本沒有什么人知道我住在那里!”
  原振俠又欠了欠身子,發生在古托身上的怪异事情,真的不少!
  古托當時住的那個別墅,在瑞士日內瓦湖畔。不是超級豪富,自然不能在瑞士的日內瓦湖邊上擁有別墅。而超級豪富之間,最喜歡互相炫耀,只不過古托從來也沒有接受過鄰居的邀請。
  他在這間別墅中已經住了好几個月,當地的郵差,几乎每天都把一大包郵件送來給他,那是他向世界各地書店,訂購的有關巫術的書籍。而他就在幽靜的環境之中,怀著痛苦、迷茫的心情,不分日夜地閱讀著這些書籍,和听著各种古怪咒語的錄音帶,觀看著各种有關巫術的紀錄片。希望把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怪事,和維維所說的巫術聯結起來。
  他雖然這樣做,但是由于在根本上,他不相信有巫術這回事存在,所以可以說并沒有什么收獲。那天是他的生日,他自己根本忘記了。
  當他的管家來告訴他,有一個自稱是羅蘭士‧;烈的中年男人,堅持要見他之際,他連看也懶得向管家手中的名片看一眼,就揮著手道:“不見!”
  管家鞠躬而退,但是不到十分鐘,他又回來了,手中仍然拿著名片,道:“那位烈先生說,他是專為了主人你的生日而來的,三十歲的生日!”
  古托陡地一怔,抬起頭來去看案頭上的日歷,可是日歷已有一個多月未曾翻動了。
  他問管家:“今天是──”管家告訴了他日子,古托咬了咬下唇,是的,那是他的生日,三十歲的生日。他感到奇怪,從管家的手中接過名片來,看看那位烈先生的頭銜。名片上印著:“倫敦烈氏父子律師事務所”的字樣。
  古托記不起來和這個律師事務所有過任何來往,也不知道對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生日的。由于他對自己的身世一直未曾弄清楚,他立即想到:一個知道他生日的人,是不是對他的身世,也會知道呢?所以,他吩咐管家:“請他進來!”
  為了使自己看起來比較振作一點,他在來客未曾走進書房之前,又替自己注射了一劑毒品。然后,端坐在書桌后的高背椅上,等候來客。
  管家帶著客人走了進來,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看起來是標准英國紳士,滿面紅光的英國人。他一走進書房,就道:“古托先生,生日快樂!”
  古托作了一個手勢,請他坐下。等管家退了出去,古托才道:“烈先生,你不覺得你的造訪,十分突兀么?”
  烈先生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來:“是的,但是職務上,我非來見你不可,而且一定要今天,在你三十歲生日這天來見你。”
  古托吸了一口气:“關于我的生日──”烈先生揮了揮手,道:“古托先生,我認為你還是停止問問題,讓我來解釋,更容易迅速地明白事情的經過。事實上,我也很忙,我已訂下了兩小時之后起飛的班机,要赶回倫敦去。”
  古托沒有說什么,只是看來很疲倦地揮了一下手,表示同意了烈先生的建議。
  烈先生咳嗽了一下,清了一下喉嚨:“古托先生,多年之前,我們曾受到一項委托,要我們在你三十歲生日那天來見你。”
  古托悶哼了一聲,烈先生又道:“委托人是誰,當時我還小,是家父和委托人見面的。在律師事務所的紀錄之中,無可稽考,而家父也逝世了。”
  古托“嗯”地一聲,他明白,那是叫他不要追問委托人是誰。而他也感到了興趣,因為那個神秘的委托人,可能就是一直在暗中照顧他的那個人。
  烈先生把一只公文箱,放到了他的膝頭上,道:“委托人要我們做的事,看來有點怪异,但我們還是要照做。”
  古托瞪大了眼:“你要做什么?”
  烈先生又清了一下喉嚨:“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一定要請你照實回答。古托先生,請留意這一點:這個問題你一定要据實回答!”
  古托有點不高興,但他還是忍了下來,道:“那至少要看是什么問題!”
  烈先生一方面在執行他的職務,一方面可能也感到,委托人的要求有點怪异,所以他倒很同情古托的態度。他道:“是什么問題,我也不知道,問題是密封著的,要當你的面打開。”
  他說著,打開了公文箱,自一個大牛皮紙袋之中,取出一個信封來,信封上有著五、六處火漆封口。
  烈先生給古托檢查了一下,自桌上取起一把剪刀來,剪開了信封,抽出一張卡紙來,看了一下,臉上神情,怪异莫名。
  古托吸了一口气,等他發問,烈先生要過了好一會,才能問出來:“古托先生,在你的身上,可曾發生過不可思議的怪事情嗎?”
  一听得問出來的是這樣的一個問題,古托整個人都震動了起來!他震動得如此厲害,以致他無法控制自己劇烈的發抖。不但他的全身骨骼,在發出“格格”的聲響,連他所坐的椅子,也發出聲響來。
  剎那之間,他根本無法好好地去想,他所想到的只是一點:在自己身上發生不可思議的怪事,那還是兩年前的事。為什么在多年前,就有這樣的問題擬定了,在今天向自己發問?為什么?為什么?
  他臉色灰白,汗珠不斷地滲出來。烈先生在問了問題之后,由于問題十分怪异,他正在對著寫著問題的紙搖頭。等到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古托的這种神情之際,他大吃了一惊,連忙站了起來,疾聲問:“古托先生,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這時,古托也正用力以雙手按著桌面,想要站起來。可是他卻發覺,由于太震惊了,以致全身一點气力也沒有,根本無法站起來。
  他看到烈先生正在向他走來,連忙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對方不要接近他。
  虧得近兩年來,由于怪异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習慣于處理震惊。他取出了手帕,抹著臉上的汗,同時盡量使自己鎮定下來。他甚至控制了自己的聲音,不令之發抖,道:“這真是一個怪异的問題,是不是?”
  烈先生的神情极度無可奈何:“是的,很怪异。”
  古托問:“我想知道,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或是否定的,會有什么不同?”
  烈先生考慮了一下,又看了一些文件,道:“合約上并沒有禁止我回答這個問題。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的回答是否定的,根本沒有什么怪异的事在你身上發生過,那么,我就立即告辭,我的任務已完成了!”
  古托“哦”地一聲,望著烈先生。
  烈先生停了片刻,又道:“如果真有一些怪异的事,發生在你的身上,那么,就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
  古托心中的疑惑,已經升到了頂點,他問:“什么東西?”
  烈先生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是密封著的,沒有人知道是什么。”
  這時候,古托已經恢复了相當程度的鎮定。他緩緩站了起來,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烈先生,請你把那東西給我。确然有一些怪异莫名的事,發生在我的身上!”
  烈先生望著古托,大約望了半分鐘左右,才道:“那么,我就應該把那東西給你!”
  他一面說著,一面已經把一個小小的信封,遞給了古托,信封也是密封著的。
  古托望向原振俠:“你猜他給我的東西是什么?”
  原振俠作了一個“猜不到”的表情。古托道:“就是小寶圖書館的特別貴賓卡,第一號。”
  原振俠仍然沒有作聲,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极點,他實在無法想象那是什么意思──三十歲生日,一個信用超卓的律師,一張圖書館的貴賓卡,一個怪問題。這一切,看來全像是不規則的、支离破碎的“拼圖游戲”,但是卻又全然無法拼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
  古托道:“當時,我真是呆住了!”
  古托接過那個小小的信封來的時候,心中還在想著:里面不知是什么?
  他經歷之怪,已經到了几乎任何怪事,都不能再使他動心的地步了。但是當他打開信封,看到了那是一張圖書館的貴賓卡之際,他也不禁為之怔呆。
  貴賓卡制造得极其精美,質地是一种堅硬的輕金屬。真不明白一個圖書館,制造這樣貴重的借閱卡的真正用意何在。
  貴賓卡上印有多种文字,古托可以認出其中的許多种,但是第一行的中國文字,他卻不認識。他沒有學過中文,他只是知道那是中文而已。
  在那時候,古托已經知道,自己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也是早經安排的。甚至一早,就苦心地、并不直接地培養他對醫學的興趣,好讓他長大之后,自動地要求進入醫學院進修。
  這張圖書館的貴賓卡,是不是也是那個照顧他的人,所安排的呢?
  由于古托用盡了方法,都無法查得出那個照顧他的人是誰,他的心中,對那個人已經有了一种极度的厭惡感。所以,當他一看到信封中的東西之后,神情便變得十分難看,面色鐵青,厲聲問:“這是什么鬼東西?是誰叫你交給我的?”
  古托的神態已經不客气之极,但是烈先生卻仍然保持著標准英國紳士的風度:“第一,我根本不知道該交給你的東西是什么。第二,我也根本不知我的委托人是什么人!”
  古托陡然感到無比的憤怒,他的一生,從出生之后第七天起,就一直在接受安排,發生在身上的事,全然無法自己作主。那個安排者是什么?是命運之神,可以主宰他的一切?
  這兩年來,他的生活不正常──無邊的痛苦一直在折磨他,他的心態早就有點不正常,他自己深知這一點,憑藉著他所受的高深教育,他竭力克制著自己,也真要憑藉著無比堅強的意志力,他才不致于變成一個瘋子。可是到了這一刻,他的忍受超越了极限。
  他是沒有理由對遠道而來,執行委托的烈先生發作的。但是一個人,當他超越了忍受的极限之際,是不會再去理會應該或不應該的了。
  他陡地大叫起來:“見你的鬼!”
  他一面叫著,一面把那張卡,向著烈先生直飛了過去。那張卡來得這樣突然,烈先生全然無法躲避,一下子就砸在他的額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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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CR Jay F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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