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七、無從假設


  年輕人突然高舉雙手,縱聲笑了起來:“我對你的高度想像力舉手投降!你沒有考慮到那是什么年代,什么地方?怎么可能有你所說的這种設施!”
  公主卻不再笑,神情十分正經:“根据你的敘述,根据叔叔所見到的情形,除了這個假設之外,我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可能!”
  年輕人皺著眉──自從那次,他叔叔和他,一起見過方一甲之后,他們也曾不止一次,討論過在黃金屯子禁區中所見到過的那种怪現象。
  年輕人未曾親見,終究隔了一層,可是他叔叔的敘述,也已經夠詳盡的了,他們兩人曾作過許多假設,都無法成立。公主的假設,听來雖然匪夷所思之至,可是至少,卻是可以成立的:這時,公主又沉聲道:“那种古怪的情景,若是讓我親眼看一次,我想我多半可以知道發生的究竟是什么事。”
  年輕人作了一個“未必”的神情,因為他的叔叔,并非等閒人物,可是也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他歎了一聲:“整個屯子都不見了,自然,也沒有什么禁地留下來了!”
  公主一揚手:“最神秘的也就是這一點,一個大鎮,少說也有上万人,怎么會不見了呢?”
  年輕人更正:“并沒有說所有的人都不見了,只是樂家的人,再也沒有出現過,而屯子的建筑物,都消失了!”
  公主抿著唇,沒有立刻出聲,年輕人又道:“樂家的人丁本來就不旺,當年的樂老爺子,三代單傳只有一個孫子──這种情形,在中國十分罕見。”
  公主漫聲應著:“嗯,這個孫子,就是軍師當年想綁架的那個!”
  年輕人知道自己的敘述,令公主有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又道:“所以,樂家的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不算是神秘的事,而戰火連天,要使一座鎮甸,在土地上徹底消失,也可以想像!”
  公主望向年輕人:“那一帶,曾經有過什么激烈的戰爭?曾有原子彈爆炸?”
  年輕人笑:“當然沒有──”
  他講到這里,也不由自主,停了下來。在他和叔叔的討論過程中,都一直把黃金屯子的徹底消失,歸咎毀于戰火,可是這時,被公主諷刺了一下,他也想起,中國的東北三省,雖然近大半個世紀以來,戰火連天,但是在极北大地,那几個金礦的所在地,并沒有什么大規模的戰事,足以把一座大鎮,徹底摧毀的!
  黃金屯子的消失,一定另外有原因!一想到這一點,年輕人就不再說什么,因為根本無從假設!公主柔聲道:“如果真想追究下去,可以盡量設法聯絡曾在黃金屯子住過的人!”年輕人搖頭:“你以為叔叔沒有努力過嗎?到現在,時間隔得更久,那個小孩子,如果現在還在人間,只怕也有六十歲了!”
  公主的神情十分堅毅:“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曾在黃金屯子住過的人!”
  年輕人笑:“住過沒有用,要他在最后關頭离開,他才知道黃金屯子消失的原因!”
  公主也嬌笑起來:“誰說人生沉悶,看,只不過是報上的一段廣告,就引出了那么多姿多采的事情來──方一甲就曾到過黃金屯子,而且,也曾見過四條金龍的奇景,我們何不──”
  她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望著年輕人。年輕人自然知道她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什么,他吸了一口气:“去造訪方一甲?”
  公主十分肯定地點頭:“是,我覺得,多年之前,你和叔叔和他見面,吃了大虧!”
  年輕人苦笑了一下,這种“吃了虧”的感覺,他當時就有,他不知叔叔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覺。
  所謂“吃了虧”,自然不是真正地損失了什么,而是雙方在敘述往事之際,他叔叔說了許多,也說得詳盡之至。可是輪到方一甲說的時候,方一甲卻說得十分輕描淡寫,只是說:“我看到的情形也是這樣!”
  表面上看來,他看到的情形既然一樣,自然不必再复述一遍了,可是想深一層,如果他另外有什么不同的遭遇,也就可以用這种說法掩飾過去!
  也就是說,年叔叔說了全部經過,方一甲卻不一定說了他自己的經歷!
  年輕人當時的感覺,和公主這時所說的“吃虧”,都是指這种情形而言。
  年輕人遲疑的是,他想到了一點:“如果方一甲有心隱瞞什么,當年他不肯說,現在就肯說了嗎?”
  公主的回答是,“不去見他,怎知他不肯說?他已經多老了?人參再有用,也不能使他永遠活下去,或許他現在愿意和別人分享他心中的秘密了!”
  年輕人笑了起來,把公主擁在怀中:“那要先肯定他心中真有秘密才好!”
  公主靜了一會,才道:“剛才我在集中精神,捕捉訊息的過程之中,看到了他的書齋,同時也感到了許多凶殘丑惡的訊息,使我有到……地獄去打了一個轉的感覺。我相信我有這樣的感覺,一定也和方一甲有關!”
  年輕人“啊”地一聲:“你是說,方一甲的行為之中,包括了這一切?”
  公主略側著頭:“不能肯定,可是若能面對這個人,我一定可以獲得更多的訊息!”公主一雙明澈的眼睛,望定了年輕人,年輕人用力一揮手:“有何不可?”
  要見方一甲,并不十分困難,雖然方一甲是富豪,近年來也絕少見人,但是有了那個廣告上的聯絡電話,年輕人雖然沒有人參可以出讓,但是他報上了自己和叔叔的名字,對方立時十分客气地道:“年先生,請你留下電話,我會請方先生盡快和你聯絡!”
  大約四十分鐘左右,方一甲的電話就來了。
  在等待的四十分鐘之中,年輕人和公主仍然在討論著黃金屯子的事。十分鐘之后,公主忽然道:“讓我來試試,是不是可以在已知的訊息上,引出進一步的發展!”
  公主自從了解到她的身体的异能之后,很多情形之下,她都想嘗試更了解自己的异能,究竟可以達到什么境界,年輕人也習慣了。而且,她把一切資料都稱為“訊息”,都可以和人腦的活動發生聯系,年輕人也習慣了這樣的說法。
  年輕人沒有反對,公主也几乎立刻,就進入了靜思的狀態──這种情形,十分類似“老僧入定”,也十分接近“神游”,雖然公主并沒有類似信仰,也沒有經過神奇的修煉過程,她的异能,來自她的身体,她的身体,來自幽靈星座:一直到電話鈴響起,公主才睜開眼來,年輕人一面听電話,一面留意著她的神情,公主神情惘然,看來她并無所得,而方一甲的聲音已傳了過來:“小伙子,你好,居然還記得我這個老人家!”
  年輕人回答得十分坦白:“本來記不得了,看到了廣告,才想起了許多往事來,想來見見你!”
  方一甲并沒有遲疑:“歡迎之至,請立即來!”
  這一點,也在年輕人的意料之中,若是方一甲不歡迎,也不會親自打電話來了!
  他答應著,放下了電話,用眼色詢問公主,公主搖著頭:“一無所得,竟然是一片空白!”
  年輕人笑了一下,挽著公主离開,當他駕著車,來到了方園的大門口時,真有時光倒流的感覺,心中自然也不免感慨──從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到現在,不知有過多少經歷,而最令人難忘的,自然是他失去了公主的那一段可怕的日子了!
  大門打開,車子直駛了進去,沿途,許多仆人垂手恭立,以迎貴賓,气派非凡,整個園林連建筑物,都是中國式的,古色古香,可以看得出,設計者對中國傳統的庭院藝術十分有研究,單是那几座亭子,就造得各有特色,可是卻又出奇地調和。
  進了大廳,有仆人帶引,一直向前走,不一會,就來到了書齋的門口,那塊“白山黑水”的匾,就挂在書齋的門口處,方一甲正在這時候,走了出來,雙臂張開,聲音宏亮,笑容滿面:“看看我這把老骨頭,是不是還硬朗?”他說著,看到了公主──和所有第一次見到公主的人一樣,沒有不被公主的美麗震惊的,他已陡然呆了一呆,然后才用力一搖頭:“小伙子,你這媳婦儿是哪里找來的?什么時候有仙女下凡,我怎么沒听說?”在他惊訝的時候,公主也嚇了一跳。
  公主知道方一甲已超過九十歲了,可是眼前這個短小精悍,豹頭環眼的人,隨便怎么看,看到六十開外,也到頂了!
  他目光炯炯,神定气足,哪有半分龍鍾老態?
  所以,公主由衷地道:“哪里有什么仙女下凡了?壽星托世,倒是真的!”
  好話人人愛听,公主的一句話,說得方一甲眉開眼笑,露出了一口并不整齊,但顯然十分壯健的牙齒,正因為牙齒絕不整齊,所以也可以肯定,那是一口真牙。
  后來,公主對年輕人說:“宇宙中的事物,直不可思議,一种稀有植物的根部,竟然會和人的生命,有著那么奇妙的關系,可以使人的生命延長,而且維持著不可思議的健康!”
  年輕人笑著說:“應該說是地球上的事物!”
  公主不同意:“地球不是宇宙的一分子嗎?在宇宙占如此小的一部分,猶如一粒微塵的地球上,尚且有那么多奧秘,唉,人想要了解整個地球的奧秘,看來是沒有什么可能的了!”
  年輕人長歎了一聲:“唉,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古往今來第一野心家!”
  公主仍舊愀然不樂,但過了一會,她又道:“人參肯定有防止變老的作用,真值得好好研究一番!”
  公主后來真的花了不少時間去研究人參和生命的關系,但那是后話了!
  當下,賓主雙方,一見面就十分愉快,方一甲讓年輕人和公主進了書齋,坐定之后,方一甲用一把十分精致的斗彩細瓷茶壺,斟了兩杯酒,酒才入杯,就有扑鼻的酒香和參香。
  他親自把兩杯酒遞給了年輕人和公主,道:“這是上好老山參浸的酒,暖暖肚子!”
  這“暖暖肚子”四字,倒也不是空話,一口這樣的酒喝了下去,就有一股暖意,直透丹田,令人有說不出來的舒泰之感。
  然后,又是一輪寒暄,問起了年輕人的叔叔,等等。年輕人指著公主:“我和她談起了叔叔和你所說的往事,她听得大感興趣,那時候的日子──”
  方一甲接上了口:“那時候的日子,唉,人不如蟻,也不知是怎么捱過來的!”
  對于方一甲的“怀舊”,公主顯然一點興趣也沒有,在年輕人和方一甲寒暄的時候,年輕人留意到公主曾經集中精神,顯然是想從方一甲處,接收到一點什么訊息。可是年輕人并不知結果如何。
  這時,公主忽然開門見山地問:“方先生,你曾在那個屯子的禁地之中,看到過四條金龍翻滾的奇景!”
  方一甲像是想不到公主忽然就會問起這個問題,可是他也不感到震惊,只是略呆了一呆,才眯著眼道:“是看到了很奇怪的景象──”說了這一句之后,他甚至閉上了眼睛,又補充道:“當然不是真的四條金龍,可是乍一看,也真有點像!”
  公主又盯著問:“那么,照你看,那是一件什么事?”
  方一甲睜開眼來,笑:“連年老弟那么有學問的人,看到了之后,都琢磨不透,我這個鄉下老頭儿,怎能知道是什么事?”
  方一甲口中的“年老弟”,自然是年叔叔,而不是年輕人。公主仍然不肯放松,雖然她看出方一甲的口風十分緊,不是輕易肯透露什么,她還是問:“詳細的經過情形怎樣,請告訴我們!”
  方一甲又眯起了眼睛,忽然問了一句:“怎么,可是有什么新的發現?”
  這一句話,大大出乎年輕人和公主的意料之外。听方一甲的口气,像是如果有了新的發現,他就可以把當年的事說一說,不然就敬請免談!
  如果有新的發現,這時自然容易應付──一談上了話,他們就覺出方一甲這老頭儿難應付之极。可是根本沒有什么新的發現,急切間也無從提得起,方一甲如此精明,要是胡言亂話,給他拆穿了,只怕當時就會下逐客令,那真是無趣之至了!
  所以,以公主的應對之伶俐,也不禁呆了一呆,她立時向年輕人望去,年輕人心念電轉,陡地想起了一件事來,于是他淡然一笑,道:
  “有一件事,叔叔可能沒對你提過,他后來遇到了樂家的一個人,樂四!”
  方一甲“唔”的一聲:“樂老四?樂老爺子很相信他,等于是總管一樣,是樂老爺子的內侄,本來他不是姓樂,后來改了的;樂家人丁單薄,几代都是單傳!”
  這其中的關系,只怕連年叔叔也不知道,年叔叔只知道樂四是樂家老爺子侄。年輕人想:這自然是叔叔的疏忽了,單傳的獨子,沒有弟兄,自然也沒有侄子這种親戚關系了!
  年輕人說了一聲:“是啊!這樂老四,對叔叔說了一些話,說是他們根本知道你們曾先后去窺伺過禁地這件事,而且斷定你們看了,也不會知道是什么事!”
  這個情況,顯然方一甲并不知道,所以,也給他帶來了一定程度的震動,接下來,足有五分鐘之久,方一甲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這當口,公主也集中精神,又想在方一甲處捕捉到有用的訊息。
  方一甲才又開口時,說的是:“原來他們早知道了,居然不動聲色,其是怪事……樂家大宅中的怪事很多,又豈止那禁地中的情景而已!”
  年輕人笑道:“還有什么怪事?”
  方一甲神情十分訝异:“令叔未曾和你提起過嗎?樂家大宅鬧狐!”
  鬧狐!
  年輕人一听,就向公主望去。
  他知道公主對中國話十分有研究,會說几個大系統的方言,听說蘇白好听,她就下苦功學會了一口吳儂軟語。可是,年輕人也知道,公主多半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鬧狐”兩字,是什么意思:果然,公主出現了疑惑的神情來。年輕人伸出手去,在她的手上輕輕一握:“鬧狐仙:有狐仙在樂家屋子里作怪!”
  公主這下子,自然听明白了,她望向方一甲,神情怪异之至,笑著道:“狐仙的足跡,竟去到那么遠!”
  別說公主,連年輕人的想法也是一樣:狐仙竟去到那么遠!
  “鬧狐仙”這种現象,本身就十分怪异和奇特,相當難以解釋,和西方的一些巨宅中的“鬧鬼”,十分相似。可是在中國,宅子中“鬧鬼”和“鬧狐”卻完全是兩回事。
  “鬧鬼”十分嚴重,凄厲悲慘,恐怖血腥,是一個悲劇。可是“鬧狐”卻比較輕松,而且相當喜劇化,人和狐之間,可以相安無事,一起住在宅子之中。
  “鬧狐”這种現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十分值得探索。在中國大陸上,一般來說,長江南北,鬧得最凶,一些古老的城市,如蘇州,更是狐仙最多出沒的地方。也有鬧到山東河北的。向南,廣東福建,就已很少听說,如今在漠北苦寒之地,居然也鬧狐,這真是聞所未聞了!
  年輕人在呆了片刻之后,才道:“有這樣的事?叔叔未曾對我說起過!”
  方一甲脫口說了一句:“令叔是正人君子,自然不容易知道宅子中的古怪。”
  他在這樣說了之后,像是自知口快說錯了話,所以連聲咳嗽,以作掩飾。
  年輕人和公主听了,卻更詫异──能不能發現鬧狐,和是不是正人君子,兩者之間有甚么關連呢?
  是不是狐仙不去打扰正人君子。只去作弄卑鄙小人。那么,方一甲難道自己承認是卑劣小人了?
  年輕人和公主都是一樣的心思,他們也不開口問,只是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盯著方一甲看──像要看到方一甲自己覺得不好意思,把其中的原委說出來為止!
  方一甲一看到他們這种神情,就知道自己的咳嗽,并不能掩飾過去,他隨即一笑,作了一個手勢:“好叫你們小孩子笑話,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酒色財气,無所不好,所以──”
  他頓了一頓,年輕人和公主仍然不明白,所以并沒有改變動作。
  方一甲又用力一揮手:“我住在樂家大宅專招待貴賓的客房中,每一間客房的貴賓,都有專人服侍,派來我這間客房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大丫頭!”
  年輕人心中暗罵了一聲“該死”,神情有點不怎么好看,公主卻笑了出來:“人不風流枉少年,那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方一甲呵呵笑著:“倒不是我勾搭她,是這大丫頭勾搭我的,這种事,女的主動,自然一拍即合,我本來以為是飛來艷福,誰知──”
  他講到這里,年輕人和公主,都不免駭然。
  ------------------
  轉自百草園,曉霜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