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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開竅


  在那節改裝成指揮所的列車車廂內,我度過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時刻,在生命歷程中,人人都有机會有這种時刻。簡單地來說,可以稱之為“開竅”--忽然之間明白了,而又不是對什么都明白,只是明白了事情原來是可以那樣子的!
  明白了這個大方向,就等于陡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條道路,盡管這條道路上還會有不少障礙,但都不成問題,只要知道,邁開步子,肯定有路可走。
  這對一個少年人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在這之前,我只以為在“鬼竹”上出現的這种怪現象,是鬼神莫測之物,不可解釋的,可是現在我知道,那是一种腦部活動所造成的必然結果,那不是什么竹子,是一具儀器,那一片竹葉,多半是接收天線,或同類的裝置。
  眼界一下子擴大了無數倍,我興奮得難以自主,自然而然,全身發熱,雙手緊握著拳,手心直冒汗。
  這一切,全是發生在我思想上的變化,別人當然難以覺察,我只注意到了祝香香望向我的眼光,有點异樣,莫非她竟能看透我內心深處的喜悅和興奮?
  我這時,真想立刻向她傾訴我的全部感受,但是那顯然不是少年人互訴心情的好時間和好環境,因為有許多重大的問題,都沒有解決。
  最重大的問題,自然是況英豪失蹤,落在什么人的手中都不知道。其次,是忽然又冒出了一個“王天兵”來,惹得況將軍大發雷霆,而我又說出了“鬼竹”那件事,證明了香媽是我的師父“王天兵”的魂牽夢系的夢中情人。
  看來,要解決的事太多,我不能在這時就向祝香香訴說衷情,所以,我只是向她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有許多許多話,要對她說。
  祝香香眨了眨眼,眼光先掃向她母親,又再向我望來,口唇略動,沒有發出聲音,但我已看到她說的是:“你闖禍了。”而且,從她先前的眼色看來,她說的是,我有關師父和她母親的話,闖了禍了。
  我轉過頭去,現出不以為然的神情,那是我倔強性格的表現:我不管闖不闖禍,是事實,是該說的,我還是要說。
  看來,在場成年人的探索重點,不是如何尋找況英豪,而是對我師父王天兵更有興趣。
  那高級軍官說出了他對“鬼竹”的見解之后,在車廂中的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大抵都和我一樣,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他的話,對我這個少年人來說,大有啟蒙開竅的作用,對成年人會有什么樣的作用,不得而知。他大概也明白這一點,所以當時將軍問他,是什么人有了這种發明,有這种力量時,他也只好認同了我的說法:“天兵天將!”
  天兵天將,是傳統的說法,而他的話,給予我极大的啟發,使我聯想到,那是來自天上的神奇力量!
  (那位高級軍官后來對我的影響,還不止此,他可以說是我接触現代觀點的第一人,我在記述往事的時候,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把他的名字寫出來,可是由于种种原因,還是不能寫。自然,我可以隨便捏造一個名字,但是由于他是我最尊敬的人,所以又不想那么做,也就一直只好稱他為“那位高級軍官”了。)
  況大將軍對那高級軍官的說法,顯然不是很滿意,用凌厲的目光,直視著他。那高級軍官想了一會,才解釋:“西方國家正在研究,也有跡象和若干證据,顯示有外星生物,正在降臨地球,或已經降臨地球的現象--”
  他說到這里,向我望來:“這位小朋友所說的天兵天將,我相信就是指這种現象而言。”
  我和他的目光接触,感到了他對我的器重,我也自然而然,對他生出了無比的崇敬之意。
  況將軍呆了一呆,陡然“哈哈”大笑了起來,伸手指著那高級軍官--他雖然在笑,可是伸出來的手,卻也不免微微發顫。
  有這樣的情形,發生在一個手握兵符、浴血沙場的大將軍身上,那更令人駭然,因為這證明,將軍的內心深處,也感到害怕!确然,外星的高等生物,多么陌生,也多么不可測,這就足以令人心生恐懼,連將軍也不能例外!
  況將軍的聲音,勉力鎮定:“就算有這种事,那和英豪有什么關系?難道說英豪……是被外星高級生物……擄走了的?”
  況將軍的責問,十分嚴厲,那高級軍官又向我一指,侃然道:“我相信這位小朋友所說的一切經過,初步的分析,也只有那樣的結論我會把這一切資料,提供給我在美國從事這方面研究的朋友,但是那种研究,都只是起步,只怕沒有什么人可以作出肯定的結論!”
  況將軍來回踱步,他的步子十分沉重,令整節車廂,也為之晃動。他忽然停步,又指向我的堂叔:“那鬼……東西,你是怎么弄來的?”
  他說的“鬼東西”,自然是指那會現出人像來的“鬼竹”而言。我堂叔揚了揚眉:“我知道王師父心中有一個人--他在酒后向我透露過,又在湘西听到了有神奇鬼竹的傳說,恰好山中有人來兜售,沒人相信,賣不出去,給我遇上了,就弄了來給王師父。”
  堂叔說到這里,略頓了一頓:“王師父是一位奇人,也是我請他來的,可是我只知道他姓王,他是什么來歷,我全然不知,更不知道他在江湖上有什么恩怨。他武術造詣又高,不可思議,以前,我只是在傳說中,才知道有這樣的奇人!”
  在我堂叔說話的時候,我看到香媽好几次口唇顫動,欲語又止,顯然是她想問什么而沒有問出來。這更使我相信,香媽和王師父之間,一定有某种程度的糾纏,只是我不明白那和況大將軍又有什么關系。
  況將軍臉色陰沉,又向那高級軍官望去。那高級軍官堅持他的看法:“那東西……人類造不出來,人類可以對著一個人,把他用攝影術記錄下來,呈現在眼前,絕對無法通過意念,而使一個人的形像,出現在眼前!”
  況將軍道:“可是,那東西是山里人拿出來賣的!”
  那高級軍官想了一下,還沒有回答,而在他的影響之下,開了竅的我,思潮洶涌,已有了各种各樣的想法,所以立時接口道:“那也不出奇,外星生物有意或無意地把這東西留在深山,叫山里人發現了,又偶然發現它有奇妙的顯像作用!我相信這東西一定不上一個,不然,不會形成一种傳說!”
  各位,這一番話一出口,衛斯理算是正式踏進了恣肆汪洋、無邊無岸的幻想領域,踏進了丰盛無比的冒險生活的殿堂,一生日后的种种奇遇,都從這一步開始!
  況將軍有點愕然地望著我:“這位小朋友的想像力可丰富,很會夢想。”
  我正在想將軍的話是在稱贊我還是諷刺我,那位高級軍官接口道:“大發明家愛迪生若不是夢想可以有不用點火的燈,也就不會有電燈這回事!”
  我受到了進一步的鼓勵,整個人就像是充滿了气一樣,興奮無比,忽然之間,我又想起了況英豪“被俘”后我看到他受逼問的情形,胸口如同被鐵錘敲了一下,先是大叫了一聲,然后,在人人愕然之中,我揮著手叫:“他們抓錯人了!”
  這一句話叫出口,休說別人難以明白,連我自己,也只是突然想到就叫了出來,只有一個模糊的想法。
  所以,在叫了一句之后,我雙手不斷揮舞,迅速地把模糊的、原始的想法,演變形成為一個概念,然后,我又重复了一句:“他們抓錯人了!”
  每人都盯著我,等待我對這句听來莫名其妙的話,作進一步的解釋。
  我連叫了兩聲“他們抓錯人了”之后,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喘著气,揮著手--別看這是沒有什么意義的動作,在思潮洶涌澎湃,不可收拾的時刻,很能起制衡的作用,使得像野馬脫韁一樣的种种念頭,奔馳得比較有規律,不致于太無稽。
  所以,這個揮手的動作,后來竟成為我在思考的時候,或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時的習慣性動作--各位如果熟悉衛斯理以后的冒險故事,一定可以發現在那些記述之中,衛斯理經常“揮手”,“揮了揮手”。
  卻說那時,我已經很快地把我所想到的,組織了起來,我又叫了一次“他們抓錯人了”,然后,立即道:“他們是『鬼竹』的主人,那是他們的東西,對他們有用,他們知道這東西落入了王天兵的手中,而王天兵又下落不明,所以他們就要找和王天兵接近的人去逼問,那個人是我,由于我和英豪在一起,他們下手捉了英豪去逼問,他們抓錯人了!”
  我已經盡我所能,把我想到的一切,組織成了一個故事。自然,那是我第一次憑自己的想像,根据极少的資料,運用推理的方法,去构成一件事的設想,十分粗糙而不成熟。但是我有充分的自信,我的推測是合情理的!
  那高級軍官首先點頭:“你所說的『他們』,就是我提到的不明來歷的力量?”
  我再也沒有比听到這句話更高興的了,所以用力點頭,表示我正是這個意思。
  其他人,都皺著眉,一言不發。
  當時我頗有點怪他們不接受我的設想,但是后來,再仔細想起當時的情形,連自己也不禁皺眉,因為我的假設,有太多沒有說明之處,那是只憑一時的靈感所組織起來的一种想法,有太多問題存在。
  “他們”自然可以說是外星人,“鬼竹”也可以說成是外星人的重要儀器,要找回來,但是外星人如何知道這儀器落入了王師父的手中呢?又如何知道我和王師父之間的關系?知道了,又如何會找到我,再如何會在出手時抓錯了人?
  可是當時,我卻沒有想到這些,只是興奮地道:“明白了是他們抓錯了人,事情就易辦!”
  也許是受我那种充滿了自信的神態所感染,也許是祝香香對我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她第一個有了反應:“應該怎么辦?你有辦法?”
  我道:“是,他所要的是我,我去把英豪換回來!”
  堂叔駭然:“你上哪里找他們去?”
  我靈感一發,不可遏止,對答如流:“他們是在哪里帶走況英豪的,我就到哪里去找他們!”
  那高級軍官望向我,目光古怪之极,當時我不知道他這樣的眼光是什么意思,后來有机會問他,他的回答是:“你是我見過的人之中,唯一第一次听到外星高級生物,就毫不怀疑接受有他們存在的人!”
  一直到我成年,在若干年之后,他和我偶然相遇,長談竟夜,他又把那几句話重复了一遍,并且補充:“過去了那么多年,你仍然是唯一的一個一下子就相信了有外星生物存在的人,要知道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一直到現在,還不知有多少人,以為外星高級生物是不存在的,只是人想出來的!”
  他對我很推崇,那在當時就可以看出來,他沉聲道:“好,我和你一去了!”
  我相當認真地考慮了他的提議,考慮的結果是拒絕:“不,還是讓我一個人去好,一個換一個,不必再節外生枝,多生是非!”
  況將軍歎了一聲:“我很喜歡英豪交到了你這個朋友,可是不認為你的行動有用。”
  我大聲回答:“至多換不回來,至多接触不到他們,也不會有損失,對不對?”
  各人想了片刻,都點了點頭,祝香香過來,在我面前,站了片刻,我提出要求:“請給我一輛摩托車,我再到古城牆腳下去。”
  五分鐘后,我已冒著寒風,騎在摩托車上,向不久之前出事之處,疾駛而去。
  等到來到那道溝壑旁邊,天已蒙蒙亮了,遍地都是厚厚的霜,在石塊上,枯草上,灌木叢的樹枝上,都是白花花的霜,看看也感到一股寒意。
  除了風聲之外,就是遠處傳來的有气無力的雞啼聲。我一鼓作气赶到,可是,“他們”在哪里呢?
  我背著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一點:他們的儀器,既然可以接收人腦活動所放出的能量,那就表示,他們有能力知道人在想些什么。
  把他們當作是天兵天將也好,當作是神仙也好,能測知人在想什么,正應說是他們的能力!
  所以我找了一塊大石,背風坐了下來,集中精神想:“你們找錯人了,應該是我,不是況英豪,只有我和王天兵有過接触,見過那儀器!”
  我不斷想著,開始的時候,思緒十分雜亂,但王師父教過我練气功的法門(內家气功是中國武術的一個重要內容,“气功”這個名詞近來被濫用了),抱元守一,摒除雜念的基本功夫,我是會的。
  漸漸地,我就做到了除這一念什么也不想的境界之中,陡然之間,我听到了有聲音在問:“王天兵在哪里,說!”
  我睜開眼來,四周圍什么也看不到,我全身如同被裹在濃霧之中,聲音自四面八方傳來--后來,類似的經驗多了,才知道這种情形,是直接有力量刺激听覺神經的結果,并沒有由聲波震動耳膜再使听覺神經起感應作用的過程。我吸了一口气,想像我現在的處境,一定如同我看到況英豪“被俘”的情形一樣,我真的和他們有了接触!
  這令我興奮之极,我忙道:“你們先把早先帶走的人放了,我便把自己的所知全告訴你們--請相信,我已推測到你們來自天上,是我們傳說中的天兵天將!”
  我說了這番話之后,有一段時間的沉寂。
  然后我又听到了聲音:“好,照你說的做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就把我所知的有關“鬼竹”的事,以及在車廂中高級軍官和我的設想,滔滔不絕說了一遍。期間,曾几次停下來,等待他們的反應,可是他們一直沒有出聲。
  等到我講完,那聲音表示了不滿:“你說了等于沒說!我們要把……那東西找回來,王天兵在哪里?”
  聲音在“那東西”之前,有几個音節我听不懂,多半是那個儀器的名稱。
  我据實道:“我不知道,你們來自天上,照說神通廣大,必然可以找到他的!”
  那聲音有點無奈:“太難了,你們看來個個都一樣!”
  我不禁駭然,确然,他們如果是形態全然不同的生物,人在他們眼中,自然一樣,就像人看螞蟻,也只只一樣,絕難在億万螞蟻之中,找出特別的一只來。
  我也有疑問:“可是你們找到了我,那是憑什么找到的?”
  聲音岭:“那東西接收到的訊號,和你所發出的訊號有相同之處……你不會懂的,你能代我們找到他?”
  我心頭怦怦亂跳,福至心靈:“可以,但是找到了他,如何和你們聯絡?”
  聲音沉默了片刻,是回答了我一個字:“想!”
  我連忙再答應,又一口气問了很多問題,可是忽然之間,寒風遍体,四周圍不再有濃霧,冬季的旭日,其色通紅,已經冉冉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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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草園朝露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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