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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地下宮殿偉大之至


  卓齒不但神情高興,而且自己說起自己的威風史來:“當日較力,我天下第七。”
  我一時之間,大為好奇,問:“誰天下第一?”
  他連想都沒有想:“大將蒙恬。”
  我和白素互望著,那种怪异的感覺又來了。這個文武雙全的秦朝大將,曾大敗匈奴,又傳說他改良過毛筆,真正是歷史上的名人,而眼前這個卓齒,和他較過力,打過架。
  卓齒在當時軍隊中的地位,當然也十分高,他曾說過他的責任是統管天下軍馬,所有軍隊中要用的馬匹,全是由他統管的。
  我不由自主,用力在自己的額上拍了一下,失聲道:“難怪了。”
  卓長根瞪了我一眼:“什么難怪?”
  我苦笑了一下:“難怪令尊這樣善于養馬,難怪,養些普通馬匹,對他來說,真是牛刀小試,大才小用之极。”我真是由衷地在稱贊卓齒,卓齒神情看來更高興,指著卓長根:“長根這孩子也不錯,養馬的手段,可以充我副手。”
  卓長根像是小孩子受了贊揚一樣,忸怩地笑了起來。
  (各位一定要原諒我,自從卓齒一出現之后,要解釋的疑團,不知凡几。但接著我們開始進入地下皇城,各种匪夷所思,見所未見,連想也想不到的事,實在太多,只好一樣一樣說。諸如卓齒他的情形,如何會忽然离開了陵墓十年,馬金花又是怎么會進來的等等,都會在以后一一敘述出來。)
  那個現出來的甬道口,要人彎著身子才能走進去,仍然是卓齒在最前面,我們跟著,彎著身走了不几步之后,就豁然開朗,再向前走,听到了水聲,黑暗之中,只听得水聲越來越甚,簡直是洶涌澎湃。卓齒在這時道:“前面是一個大湖,水流极急,傾入湖中,那地方不必去了。你們絕無法遍觀地下皇城,真要如此,需歷時數載——”
  我想了一想:“是,不必了。只是剛才,卓先生提及和你一樣的人,還有若干……這些人……我都想見見。”
  卓齒道:“自該如此。”
  這時,在手電筒的照映之下,經過的全是曲折無比的甬道,我相信那是一個迷宮,如果沒人帶路,迷失其中,只怕一輩子也出不來。
  甬道的四壁,全是巨大的石塊,石塊上,刻有淺線條的畫,在經過的甬道兩旁,刻的畫大多是馬,各种各樣姿態的馬,更多的是戰馬,披甲飛馳,栩栩如生。
  此間不但是偉大的地底建筑,簡直是地底的古代藝術之宮。卓齒對這些盤來盤去的甬道,熟悉之极,毫不猶豫地向前走,我緊跟在他的后面,以便可以更清楚地听到他的講話。
  他在不斷地說著:“我在大王歸天之前,和一批部下,自愿殉葬——”
  我才听了一句,就嚇了老大一跳,失聲道:“陪葬……這是俑。”
  卓齒毫不以為异:“是,王陵之中,有俑無數,天下陶工,窮二十余年之力,人俑、馬俑,各种宮器,不計其數。”
  我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了一句:“活涌呢?”
  卓齒遲疑了一下:“我不知确數,只知道我這一部分,一共十人。”
  我還想問一句:“全是自愿的?”可是這句話在喉際打了一個滾,并沒有問出來。用這樣的話去問一個秦代的古人,那太滑稽了。
  在那個時代,有什么人權可言,管你自愿不自愿,要你陪葬就陪葬,生葬在秦始皇陵墓中的各种身份的人,只怕數以万計。
  (這時,一個大疑團又再次升起,何以卓齒在陵墓之中,可以活上超過兩千年而不死?看來還活著的,當年那活俑,還不止他一個,為什么?那實在難以想像!)
  彎曲的甬道,像是永無止境,有時,還需要用各种方法,推開一扇又一扇厚重的石門,卓齒的解釋是:推這些門,每一扇都有一定的步驟,一不小心弄錯了,長弓大矛,一律染有劇毒,立時會飛射而出。他也叫我們放心,說他在黑暗中打開那些門,同樣純熟,決不會有半分差錯。
  雖然心中有點發毛,要是叫古代的毒箭射中了,現代人不一定有法子可解,那才叫冤枉之至。但想到卓齒在這里已過了兩千兩百多年,他的所謂純熟,自然是可信的了。
  足足走了超過半小時,又听到了水聲,不過這次,只是潺潺的水聲,在卓齒又推開一道石門之后,我和白素,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卓長根在我們的身邊道:“真偉大,是不是?”
  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情景,真的,除了“偉大”之外,沒有別的言詞可以形容。
  那是一個极大的空間,真的難以想像,在地底之下,會有那么大的一個空間存在,人完全不感到那是在地下,而像是真正的空曠地方。
  我很難以形容一個明明在地底下,但是卻如此空曠的一處所在,我曾到過許多极大的山洞,但沒有一個山洞,可以給人以寬曠如原野的感覺!
  這一大片空間的高度并不是很高,可是在上面,星月夜空,由無數細小的油燈作為照明之用,看起來,真像是在曠野之中看夜空。而地面上,有一道相當寬闊的河流,河水潺潺流過,河水不深,但是极其清澈,可以看到在水下大大小小、各种色澤的鵝卵石。
  而更使人感到這個空間像曠野的,是在河流兩旁,雖然實際上沒有青草,可是叫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片草原,是一片水草丰美,最适合放牧的地方,因為在整個空間之中,至少有超過兩百匹的馬。
  那些馬,完全和實在的馬一樣大小,它們神態生動,有的在俯首飲水,有的在地上打滾,有的在追逐,有的在踢蹄,每一匹馬,都有它不同的神態,一個眼花之下,會以為那些馬全是活的。
  那些馬,全是陶制的,每一匹馬的位置,顯然也曾經過藝術的精心安排,疏密有致,一點也不覺得擁擠,反倒襯得整個空間更加空曠。
  我和白素早已料到,在地下皇城里,會有十分宏偉的建筑,可是也絕想不到,竟然偉大到這一地步。
  過了好一會,我們才异口同聲發出贊歎:“真偉大,真偉大。”
  卓長根道:“我爹說,這個牧馬坑,還不算是大的,有一個戰場坑,里面全是戰役的實景,在這里三倍以上,而地下皇城的中心部分是皇宮,完全依照和地面上一樣的格局和規模建造。”
  我向卓齒看去,他點了點頭,表示确然如此。我連考慮也沒有考慮,就道:“我宁愿失蹤一年半載,也非要好好開開眼界不可。”
  卓齒搖著頭:“那可沒有法子,我是專管戰馬的,所以王陵之中的牧馬坑,和有關的几個坑室,歸我所主理。其余的坑室,別說我不知如何,就算知道了,不知如何趨避机關,也是不行。”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照這樣看來,整個王陵已被發掘的部分——”
  卓長根笑了起來:“我也問過這個問題,爹說那些坑室,只不過是外緣中的外緣,是早就預算了會被后世人發現的。真正的王陵中心,連我爹都沒有到過。”
  白素道:“現代的探測技術,已經測到,整個王陵的面積,大約是五十六平方公里——”
  卓齒揮了揮手:“我不知道那有多大,但是我知道,王陵的最重要部分,深入地底百丈,十丈方圓之內,全是水銀圍繞,水銀之外,是厚達三尺的銅牆,雖有千軍万馬,不能攻破。”這种話,不論是從什么歷史記載中看到,都不會有人相信,但出自卓齒之口,可信度自然极高。他說了之后,又頓了一頓:“我其實也只是略听到了一點傳說,真正情形,可能更加牢不可破。”
  卓齒說著,又向前走去,他沿河向南走,我們跟在后面,河水潺潺流過,是真的活水,卓長根道:“我曾問爹,空气是如何進來,他也不甚了了,我想,多半是引河水的時候,設法帶進來的。”
  我“嗯”地一聲,“也可以在深山的山洞之中,利用自然的气流或气旋,把空卷進地底來。”
  白素聲音疑惑:“我真不明白,王陵設計來埋葬尸体,像卓先生那樣,隔了這么多年還活著,這當然是意外,那么,王陵中要流動的空气,有何用處?”
  卓齒的神色十分認真,他沒有回答他何以會活了那么多年的意外,只是道:“那可不成,万一大王要是活了怎么辦?”
  我立時問:“剛才你說他的靈柩……被水銀和銅保護得如此嚴密,他就算复活,又如何能求生?”
  卓齒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當然一定有辦法的,這辦法,我看只有大王一人方知。”
  我沒有再問下去,既然“只有大王一人方知”,再問也是白問。而且,他在地底那么多年,看來也只是在牧馬坑的范圍內活動,其余部分他連去都沒有去過,其中詳情,自然也非他所知了。
  沿著河向前走,一直來到河盡頭,在河旁才又有看來如同牌坊似的一扇門,推門進去,是一個相當大的室堂,各种石制的陳設齊全,一進去,我們就看到三面牆前,全是石制的架子,在架子上,都是一卷一卷的竹筒,那是古代的書籍,數量之多,不可數計。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們曾對馬金花失蹤五年間的生活,作過揣測,如今看來,我們的猜測合乎實情,那五年,馬金花在這里,一定曾飽閱古籍,這才奠定了她日后成為漢學大師的基礎。
  穿過了這個室堂,卓齒再推開一扇門,那是一條約有三十公尺長的走廊,每一邊,都有五扇門,除了最近左首的一扇外,蕨余全關著。
  那扇打開的門內,是一間房間,陳設相當簡單,有石榻、古几,有很多牧馬人用的工具,和戰馬要用的盔甲器具等等,也有很多竹簡。
  卓齒道:“我們一共是十個人,自愿殉葬,這一部分,就是我們准備以死相殉,追隨大王的所在。”
  我和白素齊聲道:“還有九位呢?是不是可以請他們出來見見?”
  卓齒吸了一口气,指著他的居室對面的那扇門:“你可以推門進去看看。”
  我有點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但還是立時一步跨過,推開了門。門后是一間同樣的居室,在石榻之上,有一個人,身子蜷縮成一團──那并不是普通地縮成一團,而是真正縮成一團,几乎所有可以彎曲的部位都變曲了,以致他的身子看來十分小,而頭是不能縮小的,所以頭部看起來也特別大。
  我呆了一呆,這個縮成一團的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半開半閉,我向卓齒望了一眼,他示意我可以走近去,我走得离石榻近了些,看到這個人看來相當年輕,而且貌相英武,如果不是他用這樣的一個怪姿態蜷縮著,從他的手腳大小看來,一定是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的英武的美男子。
  我伸手放在那人的鼻孔前探了探,那人毫無疑問是活人,但是呼吸卻极之緩慢,緩慢到不可想像的地步。我“啊”地一聲:“他……在冬眠?”
  卓長根道:“我也是說,但是爹說,那是藥力的作用。”
  我向卓齒望去:“藥力?什么藥?”
  卓齒沉聲道:“大王求來的長生不老藥。”
  我一听之下,耳際又像是有轟然巨聲一樣,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長生不老之藥!
  這在歷史上,倒有明文記載,秦始皇一直在尋求長生不老之藥,而且堅信世上有這种藥的存在,凡是自稱可以找到長生不老之藥的方士、術士,都會愛到十分隆重的禮遇。
  其中有一個叫徐福的方士,聲稱海外三座仙山之中有長生不老之藥,秦始皇派了几千個童男童女,讓他攜帶出海,有史學家相信,日本這個國家,由此產生,這是人人皆知的事了。
  當時,几千人所乘的船稱之為“樓船”,能載几千人出海,自然船的規模也极大,可知當時,各方的巨大的工程,都是實在的存在,雖然這种情形,在兩千多年之后,還是難以設想。
  長生不老之藥!
  這個蜷縮著的人,服了長生不老之藥?卓齒能一直活下來,也是服了長生不老藥的結果?
  我心中疑惑之极,思緒亂成一團,可是在這時候,我忽然想及了一個滑稽可笑的問題:秦始皇五十歲不到就死了,真有長生不老之藥,他自己何以不服食?
  我明知這個問題若是問了出來,對看來至今仍對他的“大王”忠心耿耿的卓齒,會大為不快,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卓齒一听,現出十分激憤的神情來,一頓足:“全是趙高這奸人。”
  我吸了一口气,趙高,自然也是歷史上的名人,他權勢薰天時,“指鹿為馬”,莫敢不從!
  這時,听到一個活生生的人,有這樣的語气提及一個歷史上著名的古人,那种怪异的感覺又來了。
  我聲音有點發啞:“趙高……他怎么了?”
  卓齒神情愕然,“哼”地一聲:“大王廣征天下方士,研究長生不老之藥,眾方士聚商十年,藥始煉制成功,進呈大王,大王將服未服,趙高在一旁進說:藥效不知如何,若是毒藥,豈不是弄巧反拙?可以把所有方士全都拘捕起來,先命十人試服,看這十人服了之后,有無變化,再作決定。大王就听從了趙高的話。”
  我听得他這樣說,真有點痴了。
  長生不老之藥真是煉制出來了!秦始皇本來要服食,就是因為趙高的那一番話,所以才選了十個人試服。這是一种什么樣的情形,而這种情形,又從一定當時曾服過的人講出來。
  卓齒繼續道:“大王令我們服食,曾說我們十人,是他最忠心的臣子,只要長生不老之藥真能令人長生不老,他就可以和我們一起長生。當時我們感恩莫名,所以一起吞服……”
  我一揮手:“等一等,那長生不老之藥,是什么樣子的東西?”
  卓齒道:“丹藥,其色鮮紅,入口辛辣無比,隨津而化之后,腹中有如烈火焚燒,汗透重甲,痛苦莫名,大王一見之下,惊疑之至,腹痛直至次日方消,大王以為藥有劇毒,把獻藥方士盡數處死,但自次日起,即無异象。”
  我和白素相視苦笑,我又問:“那……藥究竟是什么東西?由什么煉制而成?”
  卓齒愕然:“那我由何得知?藥是那些方士煉制而成,唉,那逾百方士,歷時十載,所煉成的長生不老之藥,倒真是有效,可恨趙高一番言語,真是誤事,不然時至今日,大王雄風猶存。”
  我听得他這樣講,不但不由自主,喉際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來,几乎全身每一個骨節,都有古怪的聲音發出來。
  他在埋怨趙高,我看所有人都得感謝趙高才是,要不然,秦始皇活到現在,那是什么局面?我看著他一臉忠心耿耿的樣子,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抑不住想調侃他一下,我道:“秦王統一天下,并吞六國之后,尊號稱皇帝,你還是一直稱大王,這是要殺頭的。”
  想不到卓齒一听了我的話,昂然道:“我追隨大王多年,一直稱大王,這种殊榮,蒙大王恩准,不過數人而已。”
  我呆了半晌,白素道:“這是哪一年的事?”
  卓齒道:“大王出巡之前兩年。”
  秦始皇出巡,在當時他所統治的版圖之上,兜了一個圈子,結果死在巡視途中,直到回到首都咸陽,才宣布死訊,這件歷史事件,小學生都知道。我接著問:“在這兩年中,你們毫無异狀?”
  卓齒點頭:“毫無异狀,等大王落葬,我們十人殉葬,自料必死,也了無畏懼之心。進了王陵之后,我們只為大王之死而傷心,自第三日起,就漸失知覺──”
  他講到這里,向那個蜷縮成一團的人指了一指:“大抵失去知覺之時,就和他一樣,不飲不食。可是過了不知多久,忽然醒來,一共是十人,我和另外兩人最先醒來,相顧愕然,頓覺腹饑口渴,幸而殉葬之際,各种干果干糧极多,遂取而食之,河水不絕,其余七人,也相繼醒轉,身在王陵之中,不知日月。這牧馬坑在建造之際,我曾主持工程,知道有兩個秘道,可以通出外面。若是當日昏迷之后便死,倒也不生畏懼,既醒之后,就有求生之念,公推一人由秘道外出。”
  卓齒講到這里,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來,停了好一會,才道:“那人离開之后,我們一直仍在陵中守候,奇在我們一餐之后,可以良久不進食物,我們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回來告訴我們,世上早已不再有秦,秦后有漢楚之爭,漢高祖一統天下之后又有三分,后有胡人之亂,再后有隋,隋之后──”
  他講到這里,我已實在忍不住,聲音嘶啞地叫了起來:“什么?你們這一昏迷,究竟昏迷了多久?”
  卓齒毫不猶豫:“千載。”
  千載就是一千年。他們在這种冬眠狀態之中,一下子就度過了一千年。
  我一面吞著口水,一面瞪著卓齒,一面又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心中實在想知道他是不是千年僵尸。卓長根陡然叫了起來:“小娃子你干什么?我爹當然是活人。”
  我連忙縮回手來,卓齒是一個活人,毫無疑問,不但是活人,而且身体健康,也遠比普通人好得多,看來精壯之极。我和白素,面對著這個活了兩千多年,可以一睡就是一千年的人,真是奇訝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听他繼續說下去。
  他神情疑惑:“當時我們一听,真是奇訝之极,但立時想到,我們曾服大王所賜的長生不老之藥,一定是藥力有效了。”
  我咕噥了一句:“什么大王所賜,他是怕自己毒死,所以才給你們吃的。”
  卓齒怒視我一眼,神情威嚴莫名,連我也有點不敢再胡言亂語。
  這時,我在急速地轉著念:這十個人得以不死,唯一的解釋,就是長生不老之藥發生了作用。長生不老之藥的成分是什么,究竟是怎么煉成功的,完全無法知道,因為當時集中了全國一流方士(方士就是精通神仙之術的人,煉制長生不老之藥,是神仙術的主要課程)才煉制出來,而這些方士,在那十個試服者一服下去,“腹痛如焚,汗透重甲”,看來情形大為不妙之際,被秦始皇殺掉了。
  服食了長生不老藥,有一整天的時候,极之痛苦,過后,了無异狀。可是為什么忽然之間,在進了王陵之后不多久,据卓齒所說是三天,就會進入冬眠狀態呢?是不是在某种特殊的環境之中,長生不老藥在体內就會產生令人冬眠的作用,例如空气并不十分流通,例如黑暗的長期連續(普通人是很少三日三夜不見陽光),等等?這些問題,只怕連那些方士也答不上來,因為長生不老藥他們自己未必試服過。他們只知道根据仙方來制藥──仙方又是什么東西?是哪里來的?由誰傳下來的?
  一想之下,問題越來越多,長生不老,一直有人在追求,長生不老藥,也一直是人在追求的東西。不單是這個卓齒,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證實了的确通過某种藥物,可以使人長生,而且我的另一件經歷,一個叫做賈玉珍的人,越來越年輕,也主要是由于服食了仙丹仙藥之故。
  (賈玉珍的故事,記敘在《神仙》中。)
  賈玉珍的仙丹,和秦朝時方士所煉制出來的長生不老藥,兩者之間,應該有聯系。那就是說:通過某一种方法,一些東西令人体吸收,可以令人的生活過程,擺脫傳統,發生徹頭徹尾的改變,或可以使人成仙,或可以使人不死,可以使得生命進入另一個形態,排除死亡的威脅。
  當然,卓齒的情形,和賈玉珍的情形,有所不同,但是我相信基本道理一樣,這种基本情形的推測,我已在《神仙》中說過,不必重复。
  而且,在兩者的情形來看,賈玉珍的生命狀態,更進一步,更高級,因為不但擺脫了死亡,而且還有神仙的“法力”,而卓齒只不過是排除了死亡,或使死亡延遲而已。
  賈玉珍這個人,倒也有點用處,想起了他,使我覺得卓齒如今的情形,可以接受,不必太過于震惊。
  一想到這一點,令我的思緒穩定和清明了許多,我先向白素道:“想想那個成了仙的賈玉珍。”
  白素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是,長生,不過是神仙術的初級課程。”
  卓齒當然不知道我們在說些什么,我忙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卓齒道:“當時我們不知所措,一睡千年,我們是千年以前的古人,若是离開了王陵,我們何所适從?商議了很久,還是決定了分批出去看看。”
  他講到這里,歎了一聲:“分批出去一看,知道我們真的沉睡千年。好在我們進食不多,回來之際,帶上一些糧食,可供許久之需。”
  卓齒說:“這樣一批回來,一批出去,每批兩人,不多久,我們之中,又有五人,開始昏睡。”
  我忙道:“所謂不多久,是多久?”
  我一定要這樣問,因為他們全是長生人,在時間觀念上,和常人是不大相同的。
  這一次,卓齒道:“十載。”
  我失聲道:“你們每隔十年,就要昏睡一千年?”
  卓齒道:“并不,第二次,我們各人昏睡,就只歷五百年,一覺醒來,天下又自大异。”
  我苦笑了一下,自秦之后,一千五百年,那已經是南宋期間了。
  卓齒苦笑了一下:“昏睡的時間,每次縮短,第三次,歷時三百年,以后兩百年,一百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這樣的長生不老,不知是幸福還是痛苦。冬眠狀態的時間如此之長,至少以百年計,一覺醒來,“世界大异”,根本無法适應,唯有再回到地下,雖然說是長生,但在清醒的十年之中才真正是活著的,而那完全和進展脫節的生活,又有什么趣味?地下王陵的悠悠歲月,又如何打發?
  卓齒深深吸了一口气:“這樣久了,我們知道,每次昏睡,或有前后之分,但是醒來之后,必然十年之后,才再昏睡。”
  他說到這里,向卓長根望了一眼:“這便是當年,十年之期將滿,我把他托給可靠之人,自己回到王陵,等候昏睡之故,這次昏睡,只歷時八十年,長根來時,我才醒轉不久。”
  我望了望卓長根,又想起了一個滑稽的問題:“卓老爺子是不是有一個九百歲的兄長?”
  卓齒的秘密已經揭開,他當年醒了之后,從秘道中冒出來,在人間生活了十年,到時,自然非回去不可,不然他昏睡起來,誰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而他也實實在在,無法把這种情形告訴卓長根,卓長根絕對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那么,在他過去几度清醒的時候,他是否也曾在地面上生活過,結婚生子呢?如果有,而長生不老又有遺傳的話,卓長根豈不是有比他大几百歲的哥哥或姊姊?
  卓長根已近一百歲,身体還如此之好,長生不老有遺傳,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卓齒搖了搖頭:“沒有,這次我在人間,動了凡心,長根的母親實在太好……我們全商議過,我們十人的情形,決計不能為世人所知,反倒是我自己先破了規誓,所以才有今日之麻煩。”
  白素在這時,忽然“啊”地一聲:“卓先生,那塊珮玉,自然是你給妻子的禮物了?”
  卓齒點頭:“是,那是大王所賜的寶物。”
  我長長吸了一口气,又緩緩吁了出來。那塊質地如此之佳的珮玉,曾給我們帶來過不少迷惑,追究它的來歷,但無論怎么去想,也想不到卓長根的父親,會是秦朝時的古人,秦朝時一個有地位的人如卓齒,有一塊玉質上佳的玉,自然不是什么希罕之事。
  卓齒歎了一聲:“由于我破了例,所以他──”
  他指著那個蜷縮成一團的人:“他……也起而效尤,一日,他正由秘道出來,遇上群馬奔馳,他是我的副手,极擅馴馬,立時阻止了馬群的奔馳,把一個女子,引進了王陵之中──”
  我和白素,緊緊握了一下手,那個女子,自然是馬金花!
  卓長根則望著石榻上的那個人,猶有恨意的樣子。
  卓齒又道:“那女子進來王陵之后,和他成婚,一住五年,他又屆昏睡之期,那女子這才离去,其時我也在昏睡,是他把經過全部記載了下來,我醒來之后,看了記載,方知究竟。那女子的名字是馬金花,就是我當年把長根托給他的那個馬場主的女儿。”
  卓長根气憤地道:“爹,兩個小娃一定早已知道了。”他講了這一句之后,又對我道:“難怪她說已嫁過人,哼,這……真是從哪儿說起,你想想,她在醫院里,對我這樣說,我怎么會相信?”
  那真是沒有人會相信的事,馬金花于是叫他自己來看,卓長根就來了,就遇上了他的父親。卓齒的樣子未曾變過,所以卓長根一看他就可以認得出來,父子兩人就在這里重逢。
  卓長根又道:“我見到了我爹,其余九個人又全在昏睡,我勸他出去,他不肯,我自然得在這里陪他,偏要你們大惊小怪,找個不了。”
  卓長根這樣責備我們,真叫人啼笑皆非,我也不和他爭,卓齒望向卓長根:“你雖然是我的儿子,但也是世上的人,你能在這里陪我多久?”
  卓長根像賭气的小孩子:“能陪多久就多久。”
  卓齒長歎一聲:“悠悠歲月,對我而言,無窮無盡,你陪我十年,又何濟于事?況且你不离去,搜尋就無一日停止──”
  當他講到這里,我已經明白他讓我們進來,把一切全講給我們听的用意何在了。
  他要通過我們,叫卓長根离開。我立時會意地道:“是哪,卓老爺子你若是再不現身,你的手下,准備把整個地下王陵上面的土地全都掘起來,非把你找出來不可。”
  卓長根怒道:“敢?”
  我聳了聳肩:“有什么不敢的?那時候,你自己不要緊,令尊和他的同伴卻十分麻煩。他們已過慣了這樣的生活,你又過不慣,父子离情也敘過了,何不就此算數?”
  講到這里,我壓低了聲音,笑道:“你不是外星人的雜种,還不值得高興?”
  卓長根一拳向我打來:“去你的,你這小娃子,嘴里就沒有一句好話。”
  我舉起手來:“這里的一切,我們兩人保證不對任何人說。”
  卓長根悶哼一聲:“小白那里也不說?”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說。”
  卓長根望著他父親,神情仍是依依不舍。卓怒齒道:“再不听話,便是逆子。”
  卓長根眼淚汪汪,突然跪下來,向他父親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響頭,站了起來,一聲不發。
  卓齒笑了一下,誰都可以看得出,他的笑容,也十分慘然。
  看起來,卓長根雖然得到了一些遺傳,身体狀況和壽命會比普通人好得多,但是他一直在老,瑞在看起來就是一個老人,當然不可能不死,這次分別,自然是永別,難怪卓齒也感到難過。
  我本來想勸卓齒大可以和我們一起离去,可是繼而一想,他清醒的時候,自然不成問題,可是他一“冬眠”就几十年,誰來照顧他?而且,唐朝時他已經覺得世界大异,如今世界上的生活,他如何适應?所以我遲疑了一下,還未曾開口,他已經十分庄嚴地道:“別像長根一樣勸我离開,我生為大王之臣,如今能陪大王于地下,這是我畢生之榮幸。”
  我自然更不想再說什么了,卓齒,這個戰馬總監,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要繼續維持他活俑的地位,誰能勸得他動?而且他早已說過,我們离去之后,他會把這條秘道毀去,另一條秘道在什么地方,誰知道?卓長根再也無法進來了。
  我呆了半晌,才道:“請讓我再瞻仰一下其余八位古人的風范。”
  卓齒點了點頭,我一間一間居室看過去,所有的人都蜷縮著,看起來,就像是昆虫的俑。
  長生不老之藥,使他們一直可以活下去,但是絕大部分的時間,卻在“冬眠”狀狀之中,這樣的長生不老,是不是值得人類去追求和向往呢?
  我想答案或者還會各有不同,但我的答案是:無趣得緊。
  卓齒帶著我們,循原路离開,那個牧馬坑之偉大,使人畢生難忘。
  等到离開之后,我才跌足:“忘了看一看那些古籍。”
  白素瞪了我一眼:“叫你讀馬教授的著作,你又不肯。”
  我“啊”地一聲:“對,難怪她是古歷史學的權威,她的丈夫,就是秦朝人。”
  (原文為“難怪她是古文學的權威”)
  卓長根又悶哼了一聲,我道:“你也不錯啊,父親是秦朝人。”卓長根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我則由于心中所有疑團一掃而空,感到無比輕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卓齒用什么方法把這條秘道封住,我也想不出來。不過我倒相信,不論如何發掘,至少再過几百年或更久,或許永遠不能把這個地下王陵的真正情形,完全為世人所知。
  天亮之后,鮑士方駕車前來,當他看到卓長根的時候,几乎連眼睛都突了出來,連聲問:“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
  我望著他:“不必再問,連我的岳父我都不會說,何況是你。”
  (全文完)
  錄入、校對、排版:SouthGuo(southg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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