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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億年前生物居然活著天气炎熱。


  人類在地球上生活,又据說是在地球上,由极低等的生物發展起來的,可是不幸得很,人類對于地球上大部分地區的气候,并不适應。地球上許多地方,夏天,气溫常在攝氏三十五度以上,那就使人感到极度的不适,尤其,在這樣的气溫之下,還要在烈日下工作的話。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陳克生,他都沒有理由在這樣的炎熱天气,在烈日下工作的。
  先說他自己:陳克生,男,二十八歲,身高一八四公分,体重七十公斤(這是男性的標准身形,有這种体型的男性,全身沒有多余脂肪,肌肉發展均勻,是人体美的典型)。學歷,美國夏威夷大學海洋生物學博士,該大學海洋生物研究所研究員,已發表的論文,被學術界所公認。他是好几家大學和許多研究所爭相聘請的對象。
  他未婚,貌相說不上特別英俊,但是這樣的青年,自然英气勃勃,得人喜愛。
  若按他的家庭背景,更沒有理由他會要在烈日之下工作,汗出如漿,連睜開眼來都有困難,那种被酷熱逼得連气都喘不過來的滋味,真不好受。
  他的父親,是著名的法學專家,有著最高法律工作銜頭,有一所全城最大規模的法律事務工作所。
  陳健南大律師的大名,家喻戶曉,自然收入极丰,不比一般豪富遜色。据說,單是一個財團(這個財團由蘇氏兄弟經營)付給他的法律常年顧問費,以美金算,高達八位數字。
  陳克生是陳健南的獨子,陳克生只有一個妹妹,母親早喪,他父親陳大律師,并未續弦,只是和若干女性維持著并不公開的一种關系。
  陳克生的背景和他本身,介紹得差不多了,像這樣的一個人,有甚么必要在烈日下工作?若說工作是為了金錢和生活,那兩者對他來說,簡直一點也不成問題。若說工作是為了興趣,那更叫人難以相信,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何興趣之有?酷熱簡直叫人如同置身于煉獄。
  而且,陳克生此際在從事的工作,還相當古怪——自然是由于他這种身份的人,從事這种工作,才覺得古怪,如果正是這一行的工人,自然也不算甚么了!陳克生這時,正在指揮挖掘海沙!有點很難想像,是不是?挖掘海沙!海沙并不用人力挖掘,而是通過一艘海沙挖掘船來進行的。
  一艘海沙挖掘船,有挖掘海沙的裝置,把在海床中的沙,用強力的吸泵吸上來,經過清理的過程,然后再從一根管子中噴出來,噴到運載船上運走。
  當海沙自直徑二十公分的管子噴射出來的時候,發出轟轟發發的聲音,也十分壯觀。
  通常,噴出海沙的管子,大約是三公尺長,海沙噴出的時候,呈拋物線,大約噴落在离挖掘船船舷有六七公尺處。一般來說,裝載船就停在這個距离,好讓海沙落在裝載船之中。
  整個過程,十分簡單,需要做的是,先選擇一個适宜挖掘海沙的地方,這樣的海域,大多數离岸不是很遠,海水也不是很深。
  而陳克這時在進行的海域,卻离岸相當遠,所以他的挖掘船的吸沙裝置,也特別強烈,一開動,机器的聲響震耳欲聾,烈日當空,海面上一點風也沒有,汗水之中,都帶著鹽花,黏乎乎地,用手一搓,可以搓出一層鹽來,皮膚上也都起了很多小紅粒,有時痒,有時刺痛,被晒久了的皮膚,還有一种開裂的疼痛,所以船上的工人,盡管酷熱,也都穿著長袖衣服,戴著大大的草帽。
  這時,如果有海沙挖掘的行家經過這里,一定會以為指揮工作的人是神經病。
  因為這時,在管子中噴出來的海沙,并不是落在裝載船的艙中,而是落在一張張開來的大网之上,那大网的网絲制造,圓形,直徑約是兩公尺,网的孔眼相當大,每一個,都有十公分直徑——如同拳頭般大小。
  那也就是說,噴出來的沙,落到了网上,立時又從网眼中漏下去,再落到海中,只有比网眼更大的東西,才會留在网上。
  這种情形,若是看在精于海中打撈的人的眼中,倒是一下子就可以明白;那是在打撈甚么東西,一般來說,若是在海底的沙中,發現了沉船,要打撈沉船中的遺物,就用這個辦法。
  而且,也可以知道,要打撈的東西,一定比网眼大,不然,就徒勞無功了!
  陳克生這時,那么辛苦工作的目的,正是想在這一帶的海域中,打撈一些東西!
  他要打撈的是甚么呢?必須從頭說來。能吸引了他這樣的一個海洋生物學家在這种環境之下揮汗如雨地工作,自然是:他想在海洋中找出來的東西,非同小可!
  陳克生取得了博士銜頭之后,他的父親曾和他有過一番對話。
  作為大律師,陳健南對于海洋生物所知十分有限,正像一個海洋生物專家對复雜的法律所知不多一樣,所以他們父子兩人的對話,十分有趣。
  陳健南晃著酒杯,站在陽台的玻璃門之后,望著小半個城市的璀璨夜景,呷了一口酒,問他的儿子:“畢業了,也當了博士,有甚么打算?”
  陳克生揮著手——他有運動家的体格,也有一刻都不肯安靜的性格,在真正無事可為的時候,他甚至會原地跑步。他的回答是:“本城有一個私人的水產研究所,极具規模,主持人叫胡怀玉,是一個十分有資格的專家,學校方面的几個教授,一致推荐我去見他,他會安排适當的工作給我!”
  陳健南無可不可地點著頭:“听說海產都很值錢,一只手掌大小的鮑魚,要值好几百美金!你是專家,養鮑魚不難吧,倒是生財之道!”
  陳克生笑著:“好极,要是有甚么好吃又名貴的海產養出來,一定揀新鮮的給你嘗!”
  陳健南大律師十分嗜吃海鮮,聞言又喝了一口酒,咂著嘴,彷佛甚么奇魚珍貝,都已經到了他的口中一樣,他滿意地拍打著陳克生的肩頭:“經濟上需要甚么幫助,只管開口便是!”
  陳克生也笑:“當然,不找你找誰!”
  父子兩,在這种情形下的交談,是最愉快的了。
  几天之后,陳克生就拿著學校中几個教授給他的介紹信,到那個水產研究所去找主持人胡怀玉。
  事先,他先通了電話,雖然沒有和胡怀玉本人通話,可是通過秘書,也約好了時間。陳克生駕著車,沿海駛著,快到目的地時,他發覺這個研究所的規模之大,遠超乎他的想像——很難設想一個私人的研究所,會有那么大的規模。
  在距离研究所五公里之外,海邊已到處可見到豎立著的牌子:“此處是海洋生物研究所研究地點,請勿作任何破坏行為。”
  海岸上也有許多設施,陳克生這個海洋生物專家,一看就知它們的作用,例如一道相當長的堤,堤盡頭是簡單建筑物的,那是為觀察在較深海域中的海洋生物而設。而海床上用堤圍起來,形成一個大池的,當然是放養海洋生物之用。在海洋上可以看到一串串的籠。
  等到看到了研究所的建筑物,陳克生更是暗暗吸了一口气,建筑物占地很廣,他又听說研究所的設備十分齊全,他感到十分高興,因為若能在這樣的研究所中工作,那一定可以大展所長了。
  (這個海洋生物研究所和它的主持人胡怀玉,許多老朋友,應該絕不陌生,他曾經在“犀照”這個故事之中出現過,在這個研究所之中,曾發生過十分惊人的事故,頗是曲折离奇。)陳克生在傳達室道明了來意,等了一會,就有職員帶著他,到了所長辦公室外的會客室。會客室布置得十分舒服,尤其是有兩座古代帆船的模型,每一座大約有一公尺長,更是具体而微,在帆船上所有的一切,應有盡有,手工精致之极。
  陳克生比預定的時間早了五分鐘,他在想,那個叫胡怀玉的所長,不知是什么樣人,大學的几個教授,都异口同聲稱他“是一個怪人”,不知怪到什么程度。陳克生的主導教授說的比較詳細:“胡博士……人很怪,极度神經質,或許他是東方人,和我們西方人在性格上不合,他曾幻想有不知名的生物在空气中成長,會變成巨大的災禍,這其實是精神病中妄想症的一种!”
  那位教授說到這里的時候,搖了搖頭,神情十分不以為然,可是又安慰陳克生:“你和他同是東方人,可能會合得來,事實上他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一個海洋生物學家,并不需要那么丰富的想像力。”
  在未見到這位胡怀玉博士之前,陳克生自然無法判斷批評是公允還是苛刻。
  他等了五分鐘,胡怀玉并沒有出現。
  陳克生又等了十分鐘,胡怀玉仍然沒有出現。
  陳克生開始不耐煩——他本身是一個十分准時的人,一個本身十分准時的人處在這樣的境地之中,懊惱的情形,可想而知。
  他离開了會客室的門,向一間辦公室中的一位秘書問了几句,那秘書是一位十分嬌俏的女郎,一听她開口,陳克生就知道正是她和自己約定會見時間的。
  他提醒了一句:“我和胡所長約定的時間,是五時!”
  女郎點頭:“是!”她看了看手表,欲言又止。
  陳克生問:“有甚么需要說明的?”
  女郎歎了一聲。
  “今天,胡所長一回來,就匆匆進了他私人的研究室。”
  陳克生揚了揚眉,發出了“哦”地一聲。
  女秘書道:“他一進入私人研究室,就絕不接受任何外界的打扰了。”
  陳克生還保持著相當的幽默感:“就像時間鎖保險庫一樣,要到一定的時候,才能打得開?”
  女秘書嫣然:“真有趣……不過如果他記得有約會,自己會出來。”
  陳克生雙手交抱,放在胸前:“照你看,他記得約會的可能性是多少?”
  女秘書沒有出聲,可是她望著陳克生的眼光,卻大有同情的神色。這時,另有一個職員道:“等于零!先生,我提議你不必等了,他進私人研究所的時間,最長是七十二小時,而且從來也沒有十二小時之內就出來的記錄!”
  陳克生十分生气,可是他當然不會沒有風度到向几個無關的職員發脾气。
  所以他只是對女秘書說:“好,我走了,反正我已經多等了十五分鐘,請你把這种情形,告訴胡所長。”
  女秘書十分同情陳克生的處境,連連點頭,甚至站起身子來。
  當她站起身子的時候,陳克生注意到她頎長苗條,是一個十分出色的美人儿。
  陳克生欣賞的眼光,女性的敏感,自然可以覺察得到,所以俏臉之上,就略有紅暈,態度也矜持起來:“我帶你出去!”
  陳先生本來想拒絕,可是繼而一想,此行一點結果也沒有,而且十分令人生气,如果能結識這個女郎,倒也不失是一椿收獲。
  所以他立時道:“啊!那太好了,你知道,人地生疏,又求見所長不遂,很令人沮喪,真是不知道如何离開!”
  女秘書又十分得体地笑,离開了她的辦公室,陪著陳克生向外走去。
  還沒有走到門口,就看到另一扇門打開,一個人一面嚷叫著,一面旋風一樣,卷了出來。他嚷叫的是甚么,根本听不清楚,而他又沖得极快,簡直是橫沖直撞,像是在他的身后,有一大群虎頭蜂在追逐著他。
  他向著陳克生和女秘書直沖過來,眼看要撞向女秘書的身子,而他雙臂揮舞著,一點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陳克生忙一拉,把女秘書拉進自己的怀中,那人緊貼著,擦了過去。
  女秘書在這時候,才十分惊惶地叫了一聲:“所長!”
  女秘書這一叫,陳克生才知道,這個行為像瘋子一樣的人,就是這個海洋研究所的所長胡怀玉博士!
  他本來就因為胡怀玉而忘了他的約會,對他的怠慢,而十分生气,再加上這時,胡怀玉橫沖直撞,雖然說整個研究所都是他私人的,可是他這樣的行為,也似乎有點過份了一些!
  為此,陳克生決定要略施懲戒,他倏然打橫跨出一步,一伸手,就抓住了胡怀玉的手臂,胡怀玉正在向前沖,被他拉住,硬生生拉了回來,姿態和神情,都變得古怪之至,陳克生疾聲道:“我和你有約,忘記約會,是一個极無禮的坏習慣!”
  胡怀玉看來瘦削蒼白,他眨著眼:“約會?就算有,不論甚么約會,全取消!”
  他的聲音十分尖銳,那并不是討人喜歡的聲音,也令得陳克生更生气:“取消約會,應該提前通知!”
  胡怀玉出現了怒容,大叫了一聲:“通知,為甚么要通知?”
  陳克生神情嚴峻:“作為一個現代文明人所應遵守的原則!”
  胡怀玉大喝一聲:“放屁!”
  這位博士先生、研究所所長竟然這樣蠻不講理,不禁令得陳克生大怒,他陡地提起拳頭來,就待揮拳相同。
  就在這時候,那女秘書急叫:“所長,他是和你有約的海洋生物學家!”
  胡怀玉用十分古怪的眼光望向陳克生,對住在他面前的拳頭,視若無睹——他的身子相當瘦弱,看起來絕捱不起陳克生的一拳的。
  他冷笑一聲,伸出手來,手指直按在陳克生的鼻尖上:“你懂得海洋生物?”
  陳克生這時,已認定了這個所長,根本是一個妄人,不值得和他多說甚么,所以他在放下拳頭來的同時,只是“哼”地一聲,算是回答。
  胡怀玉卻反而不肯罷休,一伸手,住了他胸前的衣服,叫嚷著:“來!看看這是甚么?”
  他說著,竟然用力拉陳克生,想將陳克生拉進他剛才沖出來的那扇門去。本來,以胡怀玉的身型和陳克生相比,強弱懸殊,他是絕對無法拉得動陳克生的。可是在這一剎間,陳克生心念轉動,知道那門是通向他的研究室去的。
  胡怀玉所在的私人研究室,在學術界中十分著名,据說設備之完善,應有盡有,可以位列世界頂尖同類研究所的三名之內!
  所以,他有想去看一看的好奇心。
  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胡怀玉居然拉著身形高大的陳克生,向那扇門走去。陳克生在走出了几步之后,回頭看了一眼,看到那容顏嬌俏的女秘書,也正用十分關切的神情望著他。
  陳克生向她做了一個鬼臉,又向胡怀玉指了一指——或許由于他那個鬼臉做得十分有趣,女秘書當時抿著嘴,笑了起來。
  陳克生沒有机會說甚么,就被胡怀玉拉進了那扇門。
  進門之后,陳克生就呆了一呆,胡怀玉一定不想他在研究所的時候受到騷扰,所以建筑上有特別的安排。
  一進那扇門,并不就是研究室,而是一個隔离的空間,就像潛艇中的隔水艙一樣。
  胡怀玉一腳把那扇門踢上,又拉著陳克生,向另一扇門走去,那扇門又厚又重,簡直像是一般保險庫的門一樣,陳克生到了這時,才叫了一句:“你不必拉我,我自己會走!”
  胡怀玉“哼”地一聲:“你會走?看到了我給你看的東西之后,你會昏過去!”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穿過了那道厚門,進入了胡怀玉的私人研究室。
  那是一個极大的空間,各种各樣的設備之多,陳克生一時之間,也看不了那么多,胡怀玉不再拉他,只是指著一張极大的桌子:“你自己去看!”
  在那張桌子上,有許多玻璃缸,缸中蓄養著各种各樣的海洋生物,也有許多白色的瓷盤,放著各种研究的海洋生物標本。
  陳克生在開始向那桌子走去的時候,還不知道胡怀玉要自己看的是甚么,可是當他來到桌子時,他的視線,立時被一樣東西所吸引。
  那東西放在一只白色的瓷盤中,陳克生一看到,身子就如同遭了雷殛一樣地一震,接著,他就現出了進入夢幻境界的神情。
  他伸出手來,指著那東西,身子卻再也難以向前挪動半分!
  他的這反种反應,是任何海洋生物學專家看到了那東西之后的正常反應。也是任何對海洋生物略有認識的人的正常反應。
  如果對海洋生物不是那么有認識,或是根本沒有認識的人來說,當然不會有甚么反應,所以有必要詳細介紹一下那東西。
  先說它的外形——它是扁圓形,直徑約有二十五公分,有螺旋紋的外殼,所以一看就可以知道它是一种螺類的海洋生物,它的顏色是相當耀目的白,殼上有不是很明顯的淺灰色的花紋。
  在殼口處,有如同墨魚一樣的几根触須,露在外面,可是不再動,顯然曾受過摧殘,已經死了,但是可以肯定,在不久之前,它還是活的!
  這就是令得陳克生這個海洋生物學家目瞪口呆的原因,他知道,眼前所見的一切,簡直不可能,他認得出那螺類的生物,是早已絕了种的“菊石”!
  可是,如今他看到的卻是一只活的“菊石”!
  他不知自己掙扎了多久,才大聲叫了出來:“菊石?活的菊石?”
  胡怀玉一下子就跳到了他的面前,也跟著他嚷叫:“菊石、活菊石!”
  這時,陳克生也不再笑胡怀玉是瘋子了,因為他的神情動作,也和瘋子差不了多少!
  活的菊石,這确然令海洋生物學家瘋狂,就像忽然有了一條活的恐龍,活的三葉虫,或是忽然天上飛過了一條翼龍一樣,會令人變得瘋狂!
  早就成了化石的東西,竟然又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這是大自然的玩笑,還是歷史的玩笑?
  菊石絕种已有多久了?從發現的許許多多的菊石化石上,可以有相當精确的估計——菊石的化石并不稀罕,极多,很普通。
  菊石的化石,有大到直徑五十公分的,也有小到只如指甲大小的。
  根据化石來研究,菊石這种無脊椎海洋生物最早在泥盆紀,到白堊紀完全絕滅。
  從研究菊石的化石上,可以作鑒定地層形成的年代,是鑒地定層時代的標准化石。
  泥盆紀,是地質年代古生代的第四個紀,開始在四億年之前——四万万年之前!
  在這個時候,菊石這种古代的生物,已經發展得相當完整。在這個時候,昆虫才出現,植物方面,原始裸子植物開始出現。在這個時候,非但沒有人,連恐龍也不知在甚么地方。
  而到了白堊紀,菊石已完全絕滅了!白堊紀,在六千七百万年之前結束,白堊紀末,不但菊石絕滅了,連恐龍也已絕跡了。
  一种在七千万年之前,就應該從地球上絕滅的生物,又有活的呈現在眼前,這對生物學家來說,實在是興奮到了難以形容的大事!
  在海洋生物上,曾經有過這樣的例子,有一种叫“翁戎螺”的貝類生物,生物學家也一直以為它絕种了,上世紀卻又有許多活的標本發現,原來在地殼變動的過程之中,它由原來的淺水生活,變成了深水生活。在當時,活的翁戎螺的被發現,也是生物學上的大事。可是意義當然比不上發現了活的菊石!
  因為菊石曾是一個時期之中,地球上最進步的一种生物!而且,在千万年之前已經絕滅,早已成了定論!
  陳克生急促喘著,聲音十分沙啞:“假的!”
  胡怀玉也喘著气:“你是海洋生物學家,你自己可以鑒定真還是假!”
  陳克生拿起了一只鉗子,夾起了一條如同触須般的器官,仔細看著。
  菊石在軟体動物之中,屬于頭足綱,正是如今的鸚鵡螺、魷魚、墨魚的遠祖,所以它的器官,還保留著頭足綱生物特有的形態。
  它的貝殼看來十分脆薄,人類的科學再發達,也無法制造出最簡單的生物來。給你全世界的人力物力,你制造不出一株野草、一只昆虫來!
  而且,螺殼的結构那么复雜,決不是任何人可以制造出來的,那是大自然的杰作!
  陳克生又長長吁了一口,回頭向胡怀玉望來,胡怀玉道:“是不是該忘記約會?”
  陳克生由衷地道:“太應該,看到了活的菊石,誰還記得甚么約會,誰就他媽的不是海洋生物學家!”
  胡怀玉高興异常,向陳克生伸出手來:“胡怀玉!”
  陳克生和他握手,也介紹自己,他忙不迭地問:“你是在哪里得到它的?”
  胡怀玉眯著眼:“今早我在海邊散步,看到兩個漁家的孩子在玩它,我實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把它帶了回來之后,我一直對著它看……由于我……一些醫生認為我的精神狀態不是太穩定,所以我一直不能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事實——”陳克生伸手在胡怀玉的肩頭之上,拍了兩下,安慰他:“我看是那些醫生胡說八道!”
  胡怀玉更是高興:“本來就是,不過……若不是你一看就叫了出來,我還是不敢相信!”
  陳克生想起他剛才瘋了一樣沖出來的情形,關心地問:“你剛才——”胡怀玉有點不好意思:“我看著它,心中不斷在想:真的!真的!可是另外有一個聲音又在響:假的,又是你的妄想!兩种聲音交替著,令人發狂,我忍不住,才沖出來的……”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滿臉通紅,神情十分興奮。陳克生看在眼中,心中暗想,一些醫生說他“情緒不很穩定”,恐怕是最溫和的說法了!
  陳克生問:“你竟然沒有向漁家的孩子追問,他們是怎么得到它的?”
  胡怀玉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光望著陳克生,過了一會儿,他才道:“或許我太熱情了一些,一看到了活的菊石,就甚么都忘記了!”
  他的話中,竟大有諷刺陳克生在這樣的情形下還在有條有理處事,而不陷入一种狂喜的情緒之中之意。
  陳克生淡然一笑,不和他爭論,只是道:“或許,活的菊石不止一個——任何生物,不可能單獨一個存活于世,知道孩子是從哪里得到它,就可以得到一大群,那會是本世紀生物學上最大的發現!”
  胡怀玉一听得陳克生這樣說,情緒又大是活躍:“不要緊,那十分簡單,這里一帶的漁民我全認識,去問一問就可以找出究竟來。”
  陳克生又提議:“立即進行?”
  胡怀玉用力在陳克生的肩頭上一拍:“好!”
  然后,他又側著頭打量著陳克生:“對了,你約見我,是為了甚么?”
  陳克生笑了起來:“求工作,嗯,這是我的證件,和學校教授的推荐信!”
  陳克生把帶來的文件交給了胡怀玉,胡怀玉只是隨便翻了一翻,看了一下那几封推荐信的署名,就放了下來,笑看著,“那几位教授,一定私下說我是個怪人、妄人、情緒不穩定、想像力太丰富了,是不是?”
  陳克生淡然笑:“人家講些甚么,何必理會!”
  胡怀玉忽然歎了一聲:“想像力丰富,我這點想像力,算是甚么。以后有机會,我介紹你認識几位先生,他們的想像力和生活,那才叫多姿多采,如同天馬行空一樣,恣意汪洋,不可收拾!”
  胡怀玉所用的形容詞相當古怪,陳克生也不他所說的“几位先生”是甚么人,所以不置可。胡怀玉又拍了他的肩頭一下:“你已經是本研所的研究員了,第一件工作就是和我一起研究這個項目!”
  他說到這里,向那活的菊石,指了一指。陳克生在那一剎間,又是興奮,又是感激,自然而然,握住了胡怀玉的手,用力搖著,連聲道:“謝謝你!太謝謝了!”
  作為一個生物學家,陳克生這時的感激,是由衷地從心底發出來的。
  因為像這樣的發現,參与那么重大發現的研究工作,是每一個生物學家夢寐以求的事,一万個生物學家之中,難得有一個有這樣的幸運!
  這個活的菊石由胡怀玉發現,他大可一個人來研究,使他的名字,在生物學上名垂青史。可是他卻慷慨地把這种榮譽和陳克生分享,陳克生自然感激莫名!
  胡怀玉向陳克生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坐下來。胡怀玉站在他的前面:“我認為不論從事甚么工作,都要有丰富的想像力!”
  陳克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胡怀玉直視著陳克生,反手指著那活的菊石:“在這個如此不尋常的發現之中,你想到了甚么?”
  陳克生覺得這個問題,不容易簡單地回答,所以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反問道:“你聯想到了甚么?”
  胡怀玉直了直身子:“首先,我想到菊石的絕滅,自然是由于地球的環境起了變化,使得菊石不能适應環境,這才絕滅的!”
  陳克生一揮手:“所以你首先聯想到了至少在地球的某一處地方,環境和几億年之前的泥盆紀一樣,所以菊石這种生物,才能存活了下來!”
  胡怀玉大是高興,顯然是他的想像力,得到了認定,他用力點頭,又道:“不過還是要仔細解剖檢驗這個動物体,也有可能,生物的身体結构,進行了改變,以适應新的環境。可惜這個生物体殘缺不全——我發現它的時候,几個孩子正用鐵絲,想把動物体自殼中勾出來,當然損坏了不少!”
  陳克生充滿了信心:“一定可以找到更多,甚至多到每一個生物學的學生,都可以有一個標本作研究。”
  胡怀玉搖頭:“你太樂觀了!我還有一個聯想,這只活的菊石,根本不是生活在現代!”
  陳克生莫名其妙:“甚么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胡怀玉卻興奮起來,雙頰之上,甚至大有紅暈,他向陳克生湊近了一些——通常,人只有在要講甚么秘密話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動作,可是他講的話,陳克生卻更加不明白了!
  他說:“這個菊石,可能就是生活在沉魚紀到白堊紀之間的許許多多菊石中的一個!”
  陳克生由于不懂得胡怀玉這樣說是甚么意思,所以他只好無可奈何地笑。胡怀玉的神情更嚴肅,在等著他的反應。陳克生只好道:“一只生活在古代的菊石,怎么會到了現代的呢?”
  胡怀玉一字一頓,十分認真地道:“由于不可知的因素,一只古代的菊石,突破了時間的限制,一下子從几億年之前,到了現代。”
  陳克生不由自主地在貶著眼,他到這時,才算到胡怀玉所謂的“丰富想像力”有了初步的了解,原來想像力竟然需要丰富到這种程度!他這時也同意了他主導教授對胡怀玉不客气的批評,也認為作為一個生物學家,想像力不必丰富到了這种地步!
  他想了一想,才有了一個听來相當委婉的回答:“听起來,這樣的假設,好像是甚么幻想電影,或是幻想故事中的情節!”他在這樣說了之后,本來還想打一個“哈哈”,令得气氛輕松一些的。可是當他向胡怀玉看去,看到了一張嚴肅無比的神情時,他再也笑不出來。
  胡怀玉認真之极,并不覺得陳克生的話有任何開玩笑的成分在內,反倒十分同意,他一下子重重拍在實驗桌上:“是啊,在那些情節,常有古代的,突破了時間的限制,來到現代的情形,人既然可以在時間中來往,菊石為甚么不能?別說菊石也是生物,就算是物体,也可以在時空之間轉移,我的一個朋友,就曾經歷過一件怪事:一只打火机,忽然突破了時空的限制,到了千多年之前的一個古堡之中!”由于胡怀玉說得那么認真,這才使陳克生吃惊,他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說下去,只是道:“就算情形是這樣,一個菊石可以轉移到現代來,也必然有更多菊石會在現代出現!”
  胡怀玉的雙眼放光:“我倒宁愿把我轉移到古代去,看看所有的古代生物!”
  陳克生听了之后,偷偷地吞噬了一大口口水,沒敢搭腔,而在胡怀玉看來無限渴望四億年地球泥盆紀的風光之時,他提議:“是不是這就去找漁民問一問?”
  胡怀玉忽然長歎一聲:“我是一個現代人,如果回到了几億年之前,不知道是不是能活下去?”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還十分認真地抬起頭,向陳克生望來,神情十分誠摯,一副想得到正确答案的樣子。
  陳克生沒好气地道:“人類需要的生活條件,無非是空气、水和食物,泥盆紀時代,我看這三大條件,都不成問題!”
  胡怀玉的神情更加渴望:“嗯,水是沒有問題,空气也沒有問題,食物……”
  他說到這,神情不免有點古怪:“烤三葉虫不知是甚么味道?不過,菊石是墨魚的老祖宗,想來味道不會差到那里去!”
  說到這里,他自感到十分幽默,哈哈大笑了起來:“或許還可以生吃,真豪華,活的菊石,可以作為食物,皇帝也不可能有這樣的享受!”
  雖然說人的觀點不同,對享受的觀念,自然也不一樣。可是作為一個生物學家來說,居然認為能生吃活菊石,是皇帝也得不到的至高無上的享受,這也未免怪誕得很了;陳克生有點不客气地譏諷:“你大約也不必擔心丙种維生素的來源,大量的蕨類植物之中,總有几种是可以進食的,或許還十分美味可口!”
  胡怀玉卻一點也不理會陳克生的嘲諷,反倒一本正經地道:“那當然!”
  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作為一個生物學家,要是能把已絕了种的生物,都活生生地帶到現代來,那是一种甚么樣的成就!”
  陳克生不敢再說甚么,他發現,自從胡怀玉一開始幻想,他不知道已澆了多少盆冷水下去。可是胡怀玉的幻想之火,非但沒有被澆熄,而且越來越是熾烈,他倒不如甚么都不說,任由胡怀玉自己去發揮的好。
  胡怀玉在那樣說了之后,想了片刻,神情十分認真,忽然又搖了搖頭:“不行,把所有絕了种的生物都帶到地球來……你是不是覺得目標太大了?”
  他竟然嚴肅地徵詢起陳克生的意思來,真令得陳克生啼笑皆非。
  陳克生只好悶哼了一聲,胡怀玉用力一揮手,像是他真的身處在地球的洪荒時代,触目所及,全是絕了种的古生物一樣,他大聲道:“我是一個海洋生物專家,還是別管陸地上和空中的生物,單是把絕了种的海洋生物帶回來,已經夠了!”
  他又想了一想,神情也十分遺憾!歎了一聲:“最理想的,自然是每一种都帶上一對,那么,可以使它們在現代再繁衍下去——”胡怀玉說到這,忽然住了口,現出了十分怪异的神情來,遲遲疑疑地問:“我的設想,以前是不是……有人提出來過?”
  陳克生沒有好:“不是有人設想過,是有人已經做過了!”
  胡怀玉大吃一惊,雙眼睜得极大,望定了陳克生,陳克生道:“舊約圣經上第一章,就記載著一個叫諾亞的,造了一艘大船,把許多生物,一對對地運上船帶走?”
  胡怀玉側頭想了一會,才點了點頭:“諾亞方舟的故事,可以作多方面的解釋,你這個解釋,十分新穎,但未必和我們的設想一樣!”
  陳克生听到他居然說“我們的設想”,也不禁吃了一惊,覺得非更正不可。因為他感到,胡怀玉那种虛幻的想像,簡直已超出一個科學家所應有的態度之外了。所以,他十分鄭重地指著胡怀玉,更正:“只是你的設想,我沒有這樣想過。”
  胡怀玉卻盯著問:“那么你的設想是甚么?”
  陳克生實在有忍無可忍的感覺,可是他又看出,胡怀玉的精神狀態十分不正常,對于這樣的人,不能用正常的方式使他的思緒回到常軌上來。不如索性和他一直胡鬧下去,看看他可以發展到甚么程度!
  所以陳克生一揚眉:“我想到的是,我們不妨執行無常鬼的任務?”陳克生的話,果然起到了“語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胡怀玉呆呆地望了他半晌,才指著他:“無常鬼?那……是甚么意思?”
  陳克生“呵呵”笑著,指著胡怀玉——這時胡怀玉的臉色,十分蒼白,陳克生便道:“你是白無常!”然后,他又指著自己:“我是黑無常,專門拘生魂——”陳克生根本是在胡鬧,所以他說的話,听來已語無倫次,大是不知所云。可是胡怀玉十分認真地听著,听到這時,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叫了一聲!
  這一來,反倒把正在胡鬧的陳克生嚇了一跳,不知發生了甚么事,在一剎那之間,他以為胡怀玉真的是神經病大發作了!胡怀玉在大叫了一聲之后,立即道:“好設想,真好設想,比我的好多了!你的設想,可以實行我的愿望,真太好了!”
  他一面說,一面用力拍打著陳克生的肩頭,一副歡喜無限的神情。陳克生卻只好苦笑,因為他只是在胡言亂語,根本沒有甚么設想;胡怀玉卻說他的設想“好极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好在甚么地方!
  胡怀玉反倒替他解笑了這個問題:“我設想可以把所有絕了种的古生物帶回來,那得用甚么的工具來裝載?只怕一万艘諾亞方舟都不夠,可是你的設想,是把所有絕种生物的靈魂帶回來,靈魂根本沒有体積,一下子就可以來到現代,真是好設想!”
  若是陳克生剛才已對胡怀玉的丰富想像力有歎為觀足之感,那么現在,他是絕對的目瞪口呆、五体投地。而且那也實在令他震惊,使他感到,自己胡鬧下去,情形會更加糟糕!
  因為,若是胡怀玉和他認真討論起生物的靈魂是一种甚么形式的存在,如何把它們拘回來等細節問題時,他就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所以,他大聲道:“我們該去找那些漁民孩子了!”
  胡怀玉卻想了半晌才道:“照你的設想,該有一門新的科學產生:生物靈魂學!”
  陳克生抹了抹鼻尖的汗,沒敢出聲,一方面十分熟練地用一些藥水,把瓷盤中那只活的菊石,浸了起來。
  也許是陳克生的動作,把胡怀玉一下子從天馬行空的設想之中,拉回現實生活中來。
  他在那時候的樣子,也十分令人吃惊,他陡震然動了一下,看來,他整個人的外形,并沒有甚么不同,可是神情卻整個變了,看起來十分詭异,十足像是剛才他的靈魂被無常鬼拘走了,這時又被送了回來了一樣!
  他有相當疲倦的神色,伸手在自己臉上,重重抹了一下,然后才道:“去找他們吧!”
  他和陳克生一起走了出去,一路上和研究所的職員打著招呼,胡怀玉駕一輛吉普車,他的說法是:“可以有更好的視野,使自己目光接触到大海。”陳克生觀察力十分敏銳,他留意到胡怀玉在說到“大海”的時候,有十分复雜的神情,表示他的內心世界對海洋有感情。
  陳克生心想,胡怀玉是海洋生物學家,他創辦了那樣具規模的研究所,自然對海洋十分熱愛。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胡怀玉的上代,是縱橫海上的海盜,他對海洋有极度的熱愛,可是一提起海洋來,又使他聯想到了祖上的不光采事業,令他感到自卑——當真是复雜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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