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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上一節說到“很有些老人干淨利落,絕不羅佩”,倒也不盡是閒話,和這個故事一開始,很有點關系。
  白素的父親白老大,就是一個絕不含糊的老人,這個曾是江湖上第一奇人的老人,晚年隱居法國南部,优哉游哉,又自稱“晚年唯好靜,万事不關心”,總以為在他身上不會再有什么事發生的了,尤其在若干年前,他又做了一個腦科手術,手術十分順利,更令他慶幸得享余年,人自然也更豁達,更不會有什么節外生枝的意外。可是,世事真是難料得很——世事若是全在意料之中,人生也就沒有什么味道,忽然又有一些事,發生在他的身上,成為這個故事的開端。
  故事一開始,白老大身在一艘豪華的郵輪之上,這艘大郵輪,載著將近七百名游客,正在作環游世界的航行——這种航行,甚至是沒有目的地的,只是在旅途中,經過一些著名的沿海城市,便停泊下來,玩些日子,然后再啟航,又到下一個城市。
  這种方式的環游世界,自然十分舒服,可是也十分費時間,至少要三五十天,而且,費用极其昂貴,所以青年人決不參加,中年人也絕少參加,老年人參加的很多——不過要注意,白老大在郵輪上,參加了這种形式的旅行,絕不是因為他年紀大了,而是另有原因。
  原因說來十分孩子气,或許人到年紀大了,會有返老還童的現象,白老大會到郵輪上去,是因為他和一個人打了一個賭。
  (白老大性烈如火,不是很受得起激,所以,也十分容易和人家打賭。)
  和他打賭的是另一個老人,年紀和他差不多,脾气一定也和白老大相去無几,不然,怎么兩個都活了將近一世紀的老人,會因為小事而爭吵起來,終于形成非打賭來解決不可的局面呢?那另一個老人,在工作上早已退休,可是仍然擁有一家大輪船公司的大多數股權,是世界上著名的富豪,簡單一點來說,也就是擁有白老大后來搭乘的那艘郵輪的船公司的真正主人,哈山先生。
  哈山先生是一個傳奇人物,他究竟是什么地方人,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他和中國很有點關系,因為他是被一個猶太富商,從上海的一間孤儿院中領養出來,接受教育而長大的。
  他之所以會被那個猶太富商領養,原因說出來也十分滑稽——雖然他三歲,外形看來,已明顯地不是中國人,眼大鼻高,皮膚卻又黝黑,那是中東一帶的人的特征,猶太富商便也把他當作是猶太人了。
  哈山后來常開自己的玩笑,說:“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外型看來都差不多,都是在那一帶生活的,我可能根本是一個阿拉伯人,卻被當作是猶太人,這和一個男人從小被人當作女人養大,實在沒有什么分別,是一宗荒謬的錯誤!”
  阿拉伯人也好,猶太人也好,哈山其實都不在乎,因為他根本無法确定——孤儿院中沒有任何記錄,他在未滿月時就被人棄置街頭,那一年冬天,上海最低溫是攝多零下六度,作為一個棄嬰,他沒有凍死,真是奇跡。
  白老大和他相識甚早,大家十多歲的時候,在上海,就由少年人的打架,打成了相識。別看哈山的樣子,沒有一點像中國人,可是一開口,那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尤其是講起一連串的粗話來,也真的能叫人愕然。
  到了二十歲之后,兩人各奔東西,互有發展,撫養哈山的那個猶太富商,可能早已看出哈山聰明絕頂,非同凡響,所以對他很好,也有可能,暗中留下了一部分財產給他去發展,那猶太富商,富可敵國,就算只留下一點點,也是龐大的數字,再加上哈山的經營本領,自然哈山很快也成為富豪。
  當哈山和白老大各自三十出頭之后,兩人倒也合作過几件事,例如大批的軍火交易,大規模的戰時的物資交易和破坏活動等等。
  總之,他們是從小就相識的好朋友,白老大退隱法國南部之后,定居在巴黎的哈山,時常來探望他,兩人不論在什么地方,都高談闊論,上一分鐘是流利之极的法語,下一分鐘,就用在法國誰也听不懂的上海話,使得在他們身邊的人為之側目,以為這兩個老人,來自外星。
  兩人有這樣的交情,居然為了一言不合,還要打賭,付諸行動,因此也可知這兩個老人的少年心境。
  他們打的是什么賭呢?完全從閒談開始,那天,哈山自己駕著他那輛鮮紅色的跑車,一路上逢車過車,來到白老大的小農庄,意气風發之极,對白老大道:“你不應該在這种鄉下地方孵豆芽,到外面見見世面去!”
  “孵豆芽”是上海話,就是說人沒有事情做,一到晚躲在家里的意思。
  白老大一听,心中已有三分不喜歡,心想,花花世界,我白老大還有什么沒見過的?但是礙在大家都是老朋友,所以他中沒有立刻發作,只是面色也就有點不很好看,雙眼向上略翻:“有什么好看的?”他順手一指哈山駕來的那輛跑車:“像這种東西,一個甲子之前,已經白相得不要再白相了!”
  “一個甲子”是六十年,“白相”就是玩,那自然是白老大對哈山剛才的話,表示不滿。
  哈山一揚眉,他的眉极濃,年輕時,因之常有人說他像泰隆鮑華——一個三四十年代的好萊塢大明星,他也很以此自豪,所以一直養成了動不動就揚眉的動作,以突出他面部的特點,至老不變,他揚眉的動作相當夸張,說的話也很夸張“要是你見識過我那艘新的郵輪,你才知道船可以大到什么程度。”
  白老大立即學著他的樣子,也夸張地揚了揚眉,同時,打了一個哈哈:“是么,我知道有一艘船极大的!”
  哈山再揚眉,不服气:“大到什么程度?”
  白老大比比手勢:“一個在船頭工作的人,生了一個儿子跑去通知在船尾上工作的朋友,等到他回來,他儿子已經結婚了!”
  白老大說完,已忍不住轟笑了起來,哈山的臉色,也就不怎么好看。
  白老大剛才的笑話,其實并不好笑,但是那都是一個上海頗出名的老笑話。老笑話听起來有親切感,好笑的程度也格外高些。
  哈山冷冷地道:“一點也不好笑,你沒有真正見識過大船有什么好說的?”
  白老大搖頭道:“你不必激我,我才不會像那些傻瓜那樣坐船去旅行,每到吃晚飯還要穿上禮服,浪費生命在海洋上晃來晃去,留著你自己去見識吧!”
  兩個老人話說到這里,已經很僵了,哈山還道:“你這种鄉下人,保證一上我這新郵輪,就暈頭轉身,七葷八素,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哈山若是單這樣講,還不要緊,可是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還伸手指向白老大的鼻尖——
  幸而哈山的指尖和白老大鼻尖之間,還有大約一公分的距离,若是一下子碰了上去,兩位老人家只怕就要大打出手。
  白老大狠狠盯著哈山的手指。“移開你的腳爪,一條小破船,也來吹牛皮!沉在水里,只怕也沒有人來撈!”
  哈山的事業,很大部分是靠航運起家的,所以他對船有探厚的感情,這句話,傷害了他的感情,也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而且,白老大最后那句話,還是有典故的,典故和他們兩人有關,也和一樁歷史事實有關。
  第二次世界大戰才爆發時,交戰的雙方,組成了同盟國和軸心國。軸心國的主要國家是德國、意大利和日本,當時上海的租界勢力,則是同盟國的英國和法國。恰好有一艘意大利郵輪,那時停泊在上海的外灘,宣戰令一下,自然要把它扣留。意大利郵輪的船長,漏夜把船弄沉,不肯交到同盟國之手。
  這艘郵輪极大,沉沒之后,整個翻轉,船底向天(就像有一部描述巨輪翻轉的海難電影一樣),整個船底儲紅色露在外灘的海面之旁,人來人往,個個可見。
  許多冒險家都想把這艘巨輪撈起來,因為傳說,這艘巨輪中,載有大量的金塊,都是軸心國在上海的財產,要由這艘船款走的。
  可是船實在太大,經過許多方法嘗試,都未能成功,后來日本軍隊入侵上海成功,并且收回租界,整個上海,變成了日本人的勢力范圍。日本皇軍想出來的辦法是,用粗大之极的鐵動,纏住船身,再把鐵鏈伸延到岸上,繞過建造在外灘上的巨大建筑物上,再用絞盤去絞動鐵鏈.經歷兩年了久,才把這艘巨大的郵輪,翻了過來,那些大廈由于承受的力量太重,竟然都有輕微的傾斜。
  當時,日本軍方進行這項巨大的工程,就由哈山組織的一間公司承包進行。在工程一開始的時候,哈山就找到白老大,兩人一起商量“擺日本赤佬一道當”(讓日本鬼子上當),他們的計划是,趁工程進行之便,派出优秀的潛水人員,先潛進郵船內部去,把船上的黃金和其他貴重物品全部弄走,等到船撈起來的,讓日本人只得到一只空船殼子!
  白老大自然同意,兩人就照計划實行,兩年來,潛進部輪內部外過一千人次,可是什么也沒有發現,一直到船翻正,白老大和哈山也無法知道郵船上是不是真的有大量金塊存在。
  他們永遠也無法解開這個謎了,因為這艘船翻正之后,日本人大肆慶祝,准備將之拖回日本。
  郵船才拖出吳淞口,就遇上了同盟國的大群轟炸机,不知多少吨炸彈投下來,那艘船從此沉入海底,再也沒法撈得起來了。
  這一次行動,哈山和白老大都虧了老本,兩個人都生性好強,要面子得很,像這种“触霉頭”(倒霉)的事情,兩個人都絕口不提好几十年了。
  這時,白老大忽然用不屑的語气,一副不怀好意的神情似有意似無意地提起了打撈沉船,哈山滿面通紅,大大沉不住气,揮著手:“我看你,說起來好像是什么事都經歷過,只怕叫你在郵船上找一個人,你就找不到……”
  白老大悠然:“三五分鐘自然找不到!”
  哈山的臉漲得更紅:“給你八十日,那是郵輪環球航行的日子,你也找不到。”
  白老大仰天大笑,表示那是天方夜譚,絕無可能,所以不必置答。哈山卻認了真:“要是一個人躲起來,你在八十天之內,能把他找出來,我那條新船,就是你的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本來越說越快,說到這里,忽然停了下來。
  白老大緩緩轉著手中的酒杯,盯著流浪一樣的酒。也不知道他會輕些什么——后來,知道他想的是:弄一艘大輪船來。自己沒有什么用處,送給小孩子玩玩,也是好的。他慢吞吞地問:“這艘船的造价是多少?”
  哈山臉紅脖子粗,彈眼碌睛:“兩億英鎊——怎么,夠你行動了吧?”
  白老大喝了一口酒:“勉強!”
  接著,白老大也一伸手,指尖和哈山的鼻尖之間的距离,也是一公分:“你上船去躲著,看我把你拎出來!”
  他不說“找出來”,“揪出來”,而說了一句上海話“拎出來”,含有相當程度的侮辱性,有略作說明的必要。
  本來,“拎”這個動詞,在上海話之中,就是用手提一樣東西之意,沒有什么,特別,也說不上什么侮辱性。可是,上海,別看早就是繁榮之极的大城市,但其實,城市建設相當差,衛生設備更差,許多地方,根本沒有抽水廁的的設備,用的是中國人傳統的馬桶。
  (一直到現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最近的統計資料透露,上海至少還有八十万居民,在使用這种馬桶來解決大便問題,落后得真叫人吃惊!)
  馬桶盛載了糞便之后,每日要清理,于是每日清晨,便有工人推著糞圜,沿街或走進弄堂去叫,去逐家逐戶來清理糞便。
  這類工人一面走,一面大叫的便是拖長聲的:“拎——出來!”
  哈山在上海長大,怎有听不出來之理,他大喊一聲:“你要是輸了,該怎么樣?”
  本來,這兩個老頭子吵將起來,事情和我,衛斯理,可謂風馬牛不相干,全然沒有關系,他們在法國南部爭執,我在上万公里之外,真個是穩如泰山,連眉毛都不會跳動一下。
  可是天下偏偏有那么荒唐的事,人家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也得那個池接近城門才是,我人在万里之外,卻也被拖了進去,真正是冤哉枉也之至了!
  荒唐事先由白老大發起,哈山一問他輸了便輸什么,問得也有道理,因為他拿出來的賭注,是一艘造价兩億英鎊的大郵輪!
  白老大自然沒有哈山那么多錢,可是他也絕不自卑,在慢條斯理,喝了三杯酒之后,伸手在他自己的大腿上用力一拍,大喝一聲“有了!要是在八十日內,在那只船上找不著你,就叫我女婿衛斯理,陪你八十日!”
  這种“賭注”,簡直是荒謬之极了,也虧白老大想得出來。
  而更荒謬的是,哈山一听,居然大叫一聲,也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一拍,立時向白老大伸出手來,白老大也伸手,他們兩人并不是“擊掌為誓”,而是各自伸出了尾指,用力勾了一句——上海小孩子為了表示合作的決心,就有這种勾手指頭的動作,一面勾手指一面還念念有詞,有一套說詞,起著誓言的作用。
  兩人決定了之后,再也不提,開杯暢飲,談些當年發生的令人高興的事,白老大又提及了奇人卓長根——這個秦朝人的后代,令得哈山大有興趣,可是白老大又只說了一個開頭,就說:“下面的事,叫衛斯理講給你听!”
  接下來直到天黑,白老大向哈山說些瞎七搭八的事,例如一大塊木炭居然要等体積的黃金才肯交換,原來木炭里有一個鬼,又例如進了大廈的電梯,電梯竟然一直向上升,再不停止。再例如一個人總是做同一個夢,夢境竟然就是他的前生,以及每個人的行為,是好是坏,都由這個人的腦部活動所產生的能量,被記錄著,到時候就有報應之類。
  白老大把每一件稀奇古怪的事,都只說了一個開頭,然后,就說:“詳細情形,等衛斯理告訴你!”
  白老大說的,都是我許多奇遇中的一些事,倒是樁樁都曲折离奇之极。
  原來哈山最大的嗜好,便是听各种怪誕曲折,奇异古怪的故事,可以听得廢寢忘食,手舞足蹈,在其中得到無窮的樂趣。
  像哈山這樣身分的人,一生之中,什么都有了,他自己的經歷,也丰富莫名,再要有能夠吸引他的故事不是易事。
  哈山從白老大處知道我有許多奇异莫名的遭遇,早就想“重金禮聘”我專門去替他講故事,向白老大提出了好几次了。
  白老大素知我的脾气,一定不會答應,所以連提都沒有向我提過,每次都支吾以對,把他敷衍了過去,可是卻又總透露一點我的經歷,讓哈山听了,心痒難煞,欲知究竟。
  事后,白老大還十分得意,揚著頭,呵呵大笑,聲音宏亮之极,指著我和白素:“姜是老的辣,你們小孩子,學著一點!我一直向哈山提衛斯理的奇遇,只是下一著閒棋,怎知道有用?哼,要不是我下了一著閒棋在那里,叫哈山對衛斯理大有印象,怎么會我一提出來叫衛斯理陪他八十天,他立刻就接受了?”
  若是換上第二個人,我早已翻臉了,可是對方是白老大,能說什么呢!想不說話卻不行,白素在我背后重重指了一下,我就連聲道:“是!是!你老人家深謀遠慮!”
  后來,白素還罵我:“看不出你這個人那么虛偽,連說兩聲‘是’也夠了,還說什么‘深謀遠慮’!”
  處世的學問大焉哉,后生小子,倒真的不可不學!
  白老大和哈山打賭,把我當作賭注一事,我在后來才知道,白老大和哈山一起上船的時候,并沒有告訴我——他想得很對,根本不必告訴我,因為一只郵輪再大,有八十日的時間,要找出一個自小就相識的人來,應該絕無困難,更何況他們后來又討論了許多細節問題,如同一方不得化裝,不得被發現藏身之處后不出來。另一方不得暴力威脅船員透露消息之類。
  兩個老人家,除非不玩,一旦起了勁,玩得十分認真。
  八十日一次環球旅行,每次的起點,是在法國的馬賽港,以哈山的地位,要安排這樣的游戲,自然再簡單也沒有。白老大表面上按兵不動,若無其事,可是也早已偵騎四出,有了安排。
  他得到的情報相當多,听來令人咋舌,大郵輪的全部設計圖,照說是船公司的絕對机密,可是白老大也有辦法把全部電腦資料弄了出來,輸人了他准備隨身攜帶上船的小型電腦中,那也就是說,白老大手頭所有的資料,丰富之极,他只需按下鍵盤,電腦終端机的熒光屏上,就會現出有關這艘郵船的一切,包括平面圖在內。
  白老大也知道,在郵輪泊在馬賽港的當晚,全体船員,一共超過四百人,都得到哈山的招待,哈山包下了一家豪華酒店,招待船員。在宴會前后,哈山和高級船員,都有過密談。
  哈山要躲在船上不被人發覺,自然需要依靠船員的掩護,他要進食,也需要一定程度的活動,沒有船員掩護,十分容易被白老大“拎出來”。所以,他必然要有一番十分嚴密的布置。
  白老大也不甘后人,找到了在船上擔任二級管事的華裔法國人,作為內線——他和哈山的協議細則,只說不能暴力威脅船員,沒有說不能高价收買船員,白老大要那人把哈山的布置說出來。
  可是那人卻目瞪口呆,說的話大出白老大的意料之外:“哈山先生要躲在船上?我沒有听說有這回事,要是有我一定會知道,我負責船上的所有給養,哈山先生總不能八十天不吃東西。好的,上了船,一有消息,我立刻向你報告!”
  白老大一時之間,難以判定那人所說是真是假,反正有八十日的時間,為了防止哈山出狡猾,例如根本不在船上之類,兩人一直在甲板上,直到船离岸之后,哈山向白老大大揮手告別,白老大在甲板上多逗留一小時,好讓哈山去躲起來,一切,和一般儿童所玩的捉迷藏游戲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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