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八部:放棄人生尋找自我


  當我才躍上對方那艘船之際,我預料會有一場极其激烈的爭斗。
  可是,那人卻并沒有掙扎,他被我壓在身下,只是用力想撐開我的身子。而在那時候,我的腦中,也亂成了一片,奇怪得很,在這种情形下,我應該有許多事要想的,但是我想到的,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當我抬起頭來,看到“快樂號”已經越來越遠之后,我心中想到,“快樂號”已經算是最好的船了,但是看來,那艘船的性能,比“快樂號”更好。
  而那艘船還在向前駛著,“快樂號”的机器曾發生輕微的爆炸,自然再也追不上這艘船了。
  那也就是說,我和白素分開了!
  那艘船會將我帶到甚么地方去,我不知道,我倒并不擔心白素,因為“快樂號”上有著完善通訊的設備,就算所有的机件,完全損坏,她也可以從容求救的。
  問題在于我,我在這艘船上,會怎樣呢?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猛地向那人的面門,揮出了一拳。
  在那樣的情形下揮出的一拳,自然不會輕,可是那人在捱了一拳之后,卻像是并不覺得甚么疼痛,他只是叫道:“別打!別打!”
  在他叫嚷的時候,另一個人,從前面的船艙中,奔了出來,他也一面搖著手,一面叫道:“別打!”
  我在望遠鏡中,曾親眼看到過他們兩個人,和失蹤了的万良生在一起,如果再怀疑他們和万良生的失蹤是不是有關系,那我簡直是白痴了!
  他們在不約而同地叫“不要打”,我當然不會听見他們的話,我又向被我壓住的那人頭部,重重劈了一掌。我估計就是一個重量級摔角選手,在這一掌的劈擊之下,他也會昏過去的。
  是以,在一掌劈出之后,我立時站了起來,我可以說是迅疾無比地跳起來的,而我一跳起來之后,立時撞向另一個人。
  這一次,我行動比較小心,我已經知道,如果將他們兩個人撞到海中去,不論在甚么樣的情形下,他們都可以逃走的,所以我在向前撞擊之際,將那人撞得直向船艙之中跌進去。
  當我撞跌了那人之后,剛才被我一掌擊中的那人,卻已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這令得我陡地一怔,又緊握著雙拳,准備迎戰。
  可是那人在站了起來之后,雙手連搖,疾聲道:“別打,你打我們,是沒有用的,就算打坏了我們現在這兩個身体,還有兩個,你見過的。”
  我陡地一呆,一時之間,我實在不知該說甚么才好,而那人的确是若無其事,他反而笑了起來,道:“真的,你看,不論你打得多么重,我們也不痛,你何必白費气力!”在那樣的情形,我反倒急促地喘起气來,我實在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我一開口,聲音變得連我自己也十分吃惊,我大聲叫道:“你們是甚么人?”
  站在我面前的那人,并沒有回答我,被我撞進船艙去的那家伙,笑嘻嘻地走了出來:“你問得好,我們或者應該好好談一談,不然,越弄下去,誤會越深,先生,我們決不是坏人,你應該相信。”
  我仍然重覆著那句話,道:“你們是甚么人?”
  那兩個人一起向我走來,當他們向我走來之際,我覺得神經緊張,雙手又緊緊地握著拳頭,可是,看他們的情形,又實在不想和我打架。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來到了离我很近處,才道:“你別管我們是甚么人,總之,我們對你絕對無害,請你相信。”
  他不那么說還好,他這樣說,不論他的語气,听來是多么誠懇,也只有令我更憤恨,我厲聲道:“絕對無害?你說得倒好听,你為甚么在海底偷走了我們的推進器,令我們几乎死在海中?”
  那兩個人一听,臉上現出十分惊訝的神色來,互望了一眼,一個像是埋怨他的同伴:“你看,我早說是有人的!”
  另一個道:“我怎么知道,那洞這樣隱蔽,又是在黑夜,怎會有人潛水進去?而且,那地方,我們還有很多……”
  他講到這里,突然住了口。
  另一個忙問我道:“真對不起,累你們在海上飄流了許久,雖然仍是我們救了你們,但當然是我們不對,真正對不起!”
  我在這時候,心中的迷惑,實在是無以复加的。
  因為,不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這兩個人,都可以說是一流的君子。
  自從我第一次遇到他們時,他們的談吐,一直是那么樣溫柔,行動也如此有禮。我也有理由相信他們講的話,他們弄走了那兩具推進器,并不是有心謀害我和白素。
  可是,他們究竟是甚么人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你們究竟是甚么人,回答我這個問題。”
  那兩個人又互望了一眼:“這個問題是沒有意義的,先生,不論我們是甚么人,總之我們不是你的敵人,這就夠了!”
  我又吼叫了起來:“那么,万良生呢?你們將他怎么了?”
  那兩個人一起歎了一聲:“先生,請你到船艙中來,我們慢慢談談。”
  他們一面說,一面還望著我,像是在徵詢我的意見,我冷笑了一聲,昂然走了進去,他們兩人,跟在我的后面。而當我進了船艙之后,我看到了世界上一件最最奇怪的事情。
  那兩個人跟在我的身后,但是我一進船艙,就看到和那兩個人一樣的兩個,坐在船艙里。
  那兩個坐在船艙中的人,其實我已經見過的了,我是在這艘舶的底艙中見到他們的,不但見過他們,而且,我還曾在其中的一個的手臂上,划過一刀,使得那人流了很多血。
  但盡避我曾見過那兩個人,這時,兩對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在我的眼前,總使我的心中,產生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覺。我打橫走出了兩步,望著站著的那兩個人,又望著坐著的那兩個人。
  然后,我吸了一口气:“希望你們能詳詳細細的和我說明這种情形是如何發生的,不然,我一定要追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為止!”
  那站著的兩個人互望了一眼,坐著的那兩個人,看來仍然叫人感到他們不是活人,雖然我明知如果去触摸他們的話,他們的肌肉是溫暖的,他們的体內流著血。
  兩個站著的人,在互望了一眼之后,其中一個歎了一聲:“當你們留下那兩具推進器在洞中的時候,你們在哪里?”
  我听得他們這樣問我,陡地想起那洞中的情形來,心中動了一動,道:“我們一直游進去,順著一條很窄的石縫,直到盡頭。”
  那人又道:“你自然發現了一些很奇怪的現象。”
  我道:“是的,我看到很多大气泡,自石縫中擠出來,一直擠出洞去!”
  我在講了那兩句話之后,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那不算甚么奇怪,比起我現在看到兩對一模一樣的人來,簡直不算甚么!”
  那兩人又互望了一眼:“到了那窄縫的盡頭之后,沒有再進去?”
  我實在有點光火,大聲道:“那里面根本沒有別的通路,你叫我怎么進去?”那兩個人笑了起來,道:“別生气,我們的意思是,你沒有窮追究竟,這是對雙方面有利的事情,就這樣算了,好么?”
  我厲聲道:“不行!”
  那兩個人攤著手,其中一個道:“你主要的目的,是想找回那位万先生來,是不是?我可以告訴你,他還在‘快樂號’上。”
  我冷笑道:“這一點不必你來提醒,我也知道,我看到過他,不論他躲得多么好,我會找他出來的。”
  那人搖頭,道:“不,你找不到他,因為他完全變了,變了另一种生活方式。”
  我有點不明白那人這樣說是甚么意思,但是我卻認定了他是在狡辯。是以我立時又道:“而且,我不單要找出万良生,也要知道你們是甚么人?”
  那兩人的神情,很有點惱怒,這是我第一次在他們兩人的臉上,看到那种發怒的神情,而事實上,他們的惱怒也是很輕微的。
  他們中的一個道:“你們最叫人不明白的一點,是根本不讓人一個人,有自愿選擇他自己喜歡的生活,而用許多名詞,例如社會、道德等等,去強迫一個人做他不愿做的事,過他不愿過的日子!”
  我呆了一呆,因為那人在忽然之間,對我說起一個很大的大問題來了。這家伙提出來的問題,是人類所無法解決的一個死結。
  我完全明白這家伙的意思,他話中的“你們的社會、道德等名詞”,是指人類社會中的“社會習俗”、“人為法律”而言的。在“習俗”和“法律”之下,人還剩下多少自由,當真是值得怀疑的事。
  然而,人類又豈能不要法律、不要習俗?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陡地震動了一下!
  因為,我感到,他們兩人,對于“法律”和“習俗”的約束,感到如此自然而然的反感。
  如果他們是地球人,那么,自出生以來,就一直受到“習俗”和“法律”的影響,就算對之有反感,也決不可能如此徹底,如此自然。
  那么,他們一定不是地球上的人類!
  我怔怔地望著他們,他們也像是感到自己講錯了甚么似地望著我。
  過了好半晌,我才選擇了一個最好的問題來問他們,我這樣問,等于是肯定他們是來自另一個地方的了!
  我不問他們是從哪里來的,我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們那里是怎么樣的呢?”
  那兩個人其中一個緩緩地道:“每一個人,是他自己,完全不受別人的影響,自己就是自己。”
  我緩緩地道:“沒有法律?”
  那人道:“如果說法律是防止一些人,侵犯另一些人的話,那么,在一個自己完全是自己,根本和別人無關的地方,法律又有甚么用?”
  我還沒有出聲,另一個人又道:“而且,所謂法律,保護了一些人利益,是群体社會中的產物,在一個根本沒有社會組織的地方,怎會產生法律!”
  我腦中十分紊亂:“我不明白,除非你們不是生物,不然,怎可能每一個個体就是一個個体,不和其它任何個体發生關系!”
  那兩個人笑了起來:“當然可以的,事實上,地球上也有很多生物是那樣的!”
  我大聲道:“絕對沒有!”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道:“海洋中的大多數貝類生物,就是每一個個体生存的,根本不和其它個体發生關系,從生到死,自己就是自己,沒有社會,沒有法律,沒有任何約束!”
  我冷笑了几聲:“你引用了低等動物,來證明你的理論!”
  那人溫和地笑了起來:“動物是無所謂高等和低等的,朋友,生命是平等的,你是人,是生命,貝類生物也是生命。而且,我們觀察的結果,證明貝類的生活,遠比人的生命自在、輕松,我們更有一個极其具体的證据,可以證明……”
  那人講到這里,另一個人突然阻止他,道:“夠了,我們答應過万先生的。”
  那人卻搖著頭道:“不要緊,這位先生,也是一位明白道理的人,我相信他不會硬去做違反万先生自己意愿的事情。”
  我揮著手:“你們在說甚么,最好說明白一點,万先生能幫你們證明甚么?”
  那人道:“那天晚上,在那個荒島上,我們遇到了万先生,他一個人,很寂寞地坐在沙灘上,望著海水,我們當然談了起來……”
  那人略停了一停,才又道:“和万先生交談的內容,和我們剛才所講的差不多。”
  我道:“那又怎樣?”
  那人道:“万先生很同意我們的見解,他自我介紹,說他是一個很成功的人物,几乎擁有世界上的一切,可是就少了一樣!”
  我略呆了一呆,万良生是甚么人,我在一開始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經介紹過了,所以這時,我也很難想得出,像万良生這樣的人,會缺少了甚么。
  我道:“他少了甚么?”
  那兩個人异口同聲,道:“他沒有自己!”
  我又呆了一呆,這句話,的确是不容易理解的,是以我一時之間,不知該作如何反應。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又道:“其實,不但他沒有自己,你們每一個人,都沒有自己,你,有你自己么!”
  我瞪視著他們兩人,仍然答不出來。
  我有自己么?
  我自己是怎么樣的?我發現,我連自己是怎樣的也不知道!
  那人輕輕拍著我的肩頭:“別難過,或許你們已經習慣了沒有自己的生活,你們每一個人,和其它許多人,發生千絲万縷的關系,沒有一种關系是可以缺少的,你們就生活在這种關系之中,在這許許多多、千絲万縷的群体關系之中,自己消失了,你不但沒有自己,甚至不知道甚么是自己!”
  我感到很狼狽,我感到那兩個人的話,像是一個圈套,而我已經鑽進了他們這個圈套之中,很難出來了,我思緒在竭力掙扎著,仍然亂成一團,最后,我只好道:“那和万良生有甚么關系?”
  那人道:“万良生同意說他沒有自己,他要要回他自己,他起先,也和你一樣,說地球上的生物沒有那樣的例子,我告訴他,貝類生物是,于是,他作了他一生之中,最大的抉擇!”
  我几乎是失聲叫了出來的,我道:“你的意思是,他……他……他……”
  我本來是在尖叫著的,但是突然之間,我忽然變得口吃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
  而那兩人,卻一起點著頭,他們像是明白我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是甚么一樣。
  我不由自主地喘著气,聲音低得几乎像是垂死的人的呻吟一樣他變了……變成了一种貝類動物?”
  那兩個人又一起點頭。
  我的天,那枚螺!
  那枚被小冰在沙灘的毛巾中發現,放在“快樂號”海水魚缸中的那枚螺,那枚被白素認出叫作“細腰肩棘螺”的螺!
  那竟是万良生?
  當然那不會是,于是,我笑了起來,道:“你們兩人的本領真大,竟用一番話,引導得我自己作出了這樣的結論來,太滑稽了!”
  那兩個人一起搖頭,一個道:“本來,你已作出了正确的結論,但是你又推翻了它。”
  我道:“好的。那么,請告訴我,你們用甚么法子,可以將一個人,變成一枚螺?”
  那人道:“生命是抽象的,一個活人和一個死人,在物質成份上,沒有絲毫不同,這一點,你總應該同意。”
  我道:“不錯,生命是抽象的,正因為如此,你們不能將抽象的東西抽出來。”
  那人道:“我們沒有將抽象的東西取出來,只不過作了一种轉換。自然,這种轉換的過程很微妙,不是你所能夠了解的。”
  我“哈哈”笑了起來:“好,我照你所說,作了一個轉換,那么,在轉換之后,万良生的身体,到了甚么地方去了?”
  那人一點也不覺得我的問題對他是一种嘲笑,他一本正經地道:“在那枚螺原來在的地方。”
  我一個勁儿的搖著頭,一直搖著。
  那兩個人也一直搖著頭,過了好一會,一個才道:“事實上,你可以和万良生交談,他可以發出聲音,因為他變得不徹底;但是他可以變得徹底的,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他為了要回他自己,放棄了人的生活,而宁愿成為一枚螺,這證明個体生活优于群体生活,個体生活永遠沒有紛扰,因為每一個個体,根本不知道有別的,個体和個体之間沒有任何關系,一切糾紛.就完全沒有了!”我仍然在搖著頭,就在這時候,我听到一陣冷笑聲,那兩個人,一起叫了起來,道:“‘快樂號’追上來了!”
  快樂號居然追上來了,這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連忙出了船艙。
  當我沖出船艙的時候,我看到“快樂號”,而白素在駕駛艙中,向我揮著手。
  我也立即知道“快樂號”為甚么會追上來的原因,因為那兩個人的船,几乎停在海面不動。
  那兩個人在我身后叫道:“你快回‘快樂號’去吧!”
  我陡地轉過身來,道:“不行!”
  可是,那兩個人,突然一起用力在我的背后推了一下,那一下襲擊,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我的身子向前一沖,立時跌進了海中。
  在我跌下海去的同時,一只巨大的救生浮泡,也一起跌了下來。
  我連忙抱住了浮泡,那艘船以极高的速度,駛了開去,“快樂號”則立時停了下來。等到我爬上“快樂號”時,那艘船已經看不見了!
  我上了“快樂號”,伏在甲板上喘气。我絕不是因為身体上的疲倦,而是因為思想上的疲倦,白素奔到了我的身邊,她向我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可是我卻一個也沒有听進。
  過了好久,我才抬起頭來:“我沒有事,万良生在‘快樂號’上。”
  出乎我意料之外,白素竟點了點頭:“我知道,我找到他了。”
  我吃惊地跳了起來:“不會吧,他已經變成了一枚螺。”
  白素揚了揚眉:“是的,那枚‘細腰肩棘螺’,我還和他談過話,他喜歡無拘無束的獨立個体生活,他說那樣,才真正有他自己,他要求我將他拋到海中去!”
  我叫了起來,道:“別答應他。”
  白素卻平靜地道:“我已經做了,他有權選擇他自己喜歡的生活的,是不是?”
  我沒有說甚么,我又伏在甲板上,喘起气來。
  万良生從此沒有再出現,我們也不曾向任何人說起這段事,因為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而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万良生确然找回了他自己,在大海之中,他可以完全自由生活著。
  而我們,一切人,卻仍然沒有自己,在千絲万縷的關系中,“自己”消失了。
                 (全文完)
  -------------------------------------------------
  王家舖子(http://www.wz.zj.cninfo.net/~lehuan)收集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