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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未誰都著眉端聚


  艾爾鐵諾歷五六五年七月十八日 艾爾鐵諾王國 杭州

  他永遠記得那一日的景象。
  在那一天之前,他是一國之君,雖然僅是一個几百里的小國,但在這數百里地內,他呼一諾百,令出莫不遵從,玉帛子女,予与予求,自出生那刻起便圍繞在富貴之中,這樣的生活似乎永遠也不會有盡頭。
  直到那天來臨,叛軍忽然發難,以破竹之勢攻破王宮大門,將一切化為火海,他立刻判斷出大勢已去,而就在那一刻,他做了魔鬼的決定。
  祖先傳下來的開國神器,真龍寶劍,歷來便是正統王權的證明,也是叛軍勢在必得的目標之一。
  他將之托付給長女,囑咐其攜劍突圍而出,而他,卻在眾人皆以為他將死守王宮、以身殉國之際,偷偷自地道逃出王宮,趁著所有敵軍注意力都被女儿引去的當口,离開國境,安然脫險。
  途中,几遭敵軍追赶,他甚至把向來疼愛的二女儿推下車,一面加快速度,一面制造混亂。
  就這樣,當叛軍首腦气至跳腳,他終于成功脫逃了,在犧牲數百條人命以后。
  這些犧牲,他認為都是有代价的。
  一將功成,尚且万骨隨枯,何況是一國興复大業。
  王權證明只是表面,王國的主体僅在國王,只要國王還在,就有复國的一天,至于什么父女親情更是不足道也,大丈夫為成大事,什么也可舍棄,倘若拘泥于俗子情愛,那如何有重奪帝位的一天!
  所以,從頭到尾,他從來沒有后悔過。
  然而,從那一晚后,他沒有一天能睡好覺。
  每每躺下,腦海里總是出現一片火紅光景,在燒得通紅的夜晚里,有士兵們的呼喊、有尸体的焦臭、有令人戰栗的殺伐之气、有嬪妃臨死前的哭喊,還有她,一抹鮮紅色的凄厲身影。
  她不可能還活著了。
  那一天,把真龍寶劍交給她時,他就有這個想法,事后,一如所料,她和妹妹一起被叛軍俘虜。
  兩個美貌少女,又兼有王族身份,落入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匪中,那還有什么好下場,只知道,在那無比瘋狂的一晚后,她們從此就沒了消息。
  她應該是死了吧!
  不能确定這個答案,成了他心里一個日重一日的負擔。
  從很久以前,他就害怕這個大女儿,她聰明机敏,個性剛烈,處處不讓須眉,武學上的造詣,更是遠遠超過了他這個安于逸樂的父親。
  她侍奉父母极孝,他卻不知怎地极怕這個女儿,只是從來想不出理由。
  而現在,理由出現了,一旦她未死,想通所有關節,是怎也不可能放過他這個父親的。
  那樣的怨恨,那樣的背叛,她會為所有的亡魂,要回這筆血帳。
  所以她非死不可。
  他時時刻刻都在打听她的下落,旁人都以為他是關心女儿,不錯,他是關心女儿,除非确定她死,否則縱使他重奪帝位,亦永難安心。
  他甚至不斷隱姓埋名,除了躲避叛軍追蹤,更在躲避她,如果她不死,定會天涯海角地追覓他的形跡,倘若當真給她發現……
  可是,饒是如此,他還是躲不過。
  每個夜里,那個手持長劍的厲紅身影,劍尖滴著血淚,總是令他在滿身大汗中醒來,一年來,他的精神已在崩潰邊緣。
  而現在,她回來了。
  那天在那個渾小子的背上,盡管形貌已經大改,他還是一眼就把她給認出來了。
  是她,絕對是她,她當真從地獄里回來了。
  無怪兩個無名小子能屢坏自己大事,她天生便是自己的魔星,但教她一日不死,他今生今世寢食難安。
  夢里,重复的戲碼再度上演,銀白色的劍光,鮮紅的血,冰冷的劍尖,又刺進了他的胸膛。
  “啊!!!”慘叫聲中,赤先生滿身大汗地惊醒,當瞥清眼前空無一物,他野獸般的嚎叫。
  “去找她…給我把她找出來…碎尸万段……碎尸万段啊……”
  為什么?
  為什么你不能放我好好入睡……

  艾爾鐵諾歷五六五年七月三十日 艾爾鐵諾王國 杭州

  “喂!怎么養寵物是這么困難的啊!”
  “這個……我也不知道,可能這只特別一點吧!”
  在一間中等民房內,蘭斯洛、小草癱坐在地上,看著一片凌亂的屋子,兩人的臉上,除了因連續熬夜,所產生的黑眼圈外,盡是疲憊。
  打從十多天前,從地下倉庫領回了楓儿,兩人的日子便再也不得安宁,看似健康的楓儿,在進屋后不到兩個時辰,忽然歇斯底里的倒在地上,渾身抽搐,口吐白沫。
  小草診斷的結果,令兩人不約而同的破口大罵,早有傳言,妓院為了控制旗下女子的行動,會對她們施打毒品,想不到楓儿也是犧牲者。
  蘭斯洛當机立斷,馬上有了決定。
  第一,楓儿不能這樣被控制下去;第二,蘭斯洛沒有毒品可供施打,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所以,最后的結論,便是要幫楓儿戒毒。
  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
  靠著小草精于醫理,到藥店配了几服靜心、清血的藥物,給楓儿按時飲下;戒毒的時間按照估計,約莫需要十來天,為防止楓儿在半昏迷時,亂撕亂咬,只得用儿臂般粗的鐵鏈,將之鎖在牆角,否則以她獸人的臂力,力大無窮,一但發起狂來,誰擋得住。
  這十多天的日子并不好過,為了要照顧楓儿,兩人可說是寸步不离,連紫鈺那邊也沒時間去,讓蘭斯洛整日對空長吁短歎,最慘的,還是小草,盡管蘭斯洛誤當她是男性,但楓儿的便溺處理,卻得由小草一手包辦,原因無他,“因為你是兔子,兔子不會對女性有不規矩的動作。”
  這便是蘭斯洛的理由。
  就這樣,小草當起了保姆的工作,好在她本就是女儿身,做此工作,也是公道,只是,以她公主之尊,平日只有被人伺候的份,今日居然落得如此下場,慘喔!
  不過,在這段時間,也讓小草看到了蘭斯洛的另外一面,由于荒謬的“父親作用”,每當楓儿熬不住痛苦,哭鬧不休的當口,蘭斯洛就會在一旁,用樹葉卷成直笛,“咽嗚咽嗚”地吹起來,隨著笛聲悠揚在每一個角落,楓儿會停下動作,宛如子女向父親撒嬌一般,輕輕依偎在蘭斯洛的身畔,沉沉睡去。
  沉浸在笛聲中的蘭斯洛,表情會特別的溫柔,那种安靜平和的微笑,常看得小草呆呆出神,“在這個男人的外表下,到底是什么呢?”
  對于能夠進一步,靠近這個問題的答案,小草感到高興,雖然也不免有几分傷心,因為讓蘭斯洛表露出這一面的,并不是自己。
  十余天的日子,轉眼即逝,楓儿体內的毒素,已經清除的差不多,今夜便是最后關鍵,只要能熬過今晚,楓儿便從此擺脫毒品的控制了。
  為了防止楓儿在激動下,誤咬舌頭,所以,她口內被安置了一團毛巾,雙手也被緊緊綁起。
  為了怕有什么變故,自晌午開始,蘭斯洛便一步也不敢离開,雖說獸人的体質,与人類大同小异,但還是有所不同的,而會動腦筋幫獸人戒毒的,大概除了蘭斯洛,也不會有別人去做,所以,在毒素漸漸減輕的當口,确實有可能發生什么讓人意想不到的突變。
  再者,負責診斷的小草,在每日金針拔毒的過程中,亦發覺楓儿体內,除了麻藥的毒性外,另有一种不知名的詭异毒素,它膠繚深纏于腑髒、血液之間,驅之不去,教小草束手無策,是以用藥時分外小心,以免藥性互沖,造成慘劇。
  太陽西下,微星漸升,逐漸回复生气的楓儿,安靜的睡倒,呼吸勻稱,該是無大礙了。
  得以喘一口气的小草,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想找根柱子靠著睡,一瞥眼,看見蘭斯洛倒在院子的槐樹下,呼呼大睡。
  捉弄心起,小草折了根草管,悄聲走近蘭斯洛,很小心、很小心地,把草端放在蘭斯洛的鼻間,搔來搔去。
  “哈…哈…”
  蘭斯洛涎著臉,睡得香甜,盡管小草百般逗弄,但沉醉于夢鄉的蘭斯洛,确實是具有豬玀般的特質,天塌下來當被蓋,每當鼻頭感到騷痒,蘭斯洛就翻身側睡,繼續打呼,渾若無事。
  “可惡,就不信弄不醒你。”
  小草頑心大起,跟著蘭斯洛,轉東轉西的。
  “啊!”
  一聲惊呼,卻是蘭斯洛不耐騷扰,發動奇襲,一個側身,翻至小草腿上,將佳人結實而充滿彈性的玉腿,當作枕頭,舒舒服服地大睡起來。
  帶著几許見腆,小草芙蓉也似的嬌顏,綻放出凄清的笑容。
  輕輕將蘭斯洛的大頭扶正,溫柔地替他把蓬草般的亂發,一根一根的梳理。
  “你啊,真是個笨東西,連我這樣嫵媚的美女,都看不出來,真是沒用的家伙。”
  話意雖然在責怪,語气卻是輕柔呢喃,好似在向情人撒嬌。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小草有了窺看心上人睡臉的嗜好,睡著的蘭斯洛,臉上一片祥和,完全不見白日的莽撞樣。
  “我這樣幫你整理,像不像你妻子啊!”小草溫言笑著,“娶到我啊,是你的福气唷,小草人又聰明,又能干,女孩子會做的事,她一件也不少,長的不坏,身材也很好,你不覺得自己撿了大便宜嗎?”
  這樣的話,一般所謂的淑女,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但是小草不同,她一向認為,勇于向心上人表達愛意,并不是錯事,誰說求婚時候,捧花跪地的,一定要是男方。
  切身的幸福,只有自己才能爭取。
  但是,自己真的能有幸福嗎?
  若是莉雅的身分揭曉,所要面對的,決不只是蘭斯洛的反應這么簡單。
  拋棄女王的地位,置所有人期盼于不顧,對雷因斯·蒂倫王國而言,莉雅無疑是千古罪人。
  莉雅尚不敢做到這樣的地步,目前,她只能用小草的身分,暫時欺騙自己,讓自己藉此可以不去面對,莉雅本應面對的一切。
  一但身分被揭穿,無論面對是怎樣的殘局,也不管圣力能否使用,莉雅都不得不回去,擔起她非擔起不可的責任,屆時,就算与蘭斯洛的感情再好,也只有分离一途。
  那么,說出自己是女儿身与否,又有何意義?
  唉!過往看民間的傳奇小說,總覺得里面的女主角太疑太傻,只會一味祈求命運的施舍,不會為自己爭取幸福,哪知事到臨頭,方曉其中甘苦,非不愿也,是不能也。
  世間造物弄人,竟是一應若斯。
  蘭斯洛在夢里,覺得身体顛來覆去,頗不舒服,猛地張眼一看,大聲慘叫,連滾帶爬,瞬間竄出十丈以外。
  “你……你想做什么?可別以為大家熟,就可以毛手毛腳的,我……本大爺不來你們那一套的。”
  心惊膽顫地作了宣告,發覺小草低著頭,纖瘦的身子微微抽動,沒有反應,蘭斯洛大著膽子,緩步走近。
  “你在干什么啊……咦!你在哭什么?”
  “沒……沒有。”怕蘭斯洛察覺,小草赶忙抹去眼角的淚水,強擠出一個笑臉,“哪里有,是你自己眼花,看錯了吧!”
  “會嗎?你的眼睛快比猴子屁股還要紅,還說沒有。”
  “喔!那是剛剛被沙子吹進眼里,所以流了几滴眼淚,已經沒事了。”
  雖然是老掉牙的理由,對付蘭斯洛這樣的粗枝大葉,卻很足夠,他嘴里咕囔几句,把這件事拋諸腦后。
  兩人坐了下來,開始閒聊。
  小草為了轉移蘭斯洛的注意力,設法開了個話題。
  “怎么你還會吹奏草笛啊?”
  “喔!那個東西,是我以前閒著沒事干的時候,跟老頭子學來的。”蘭斯洛笑道:“很方便,折片樹葉,就可以當草笛,走到哪里,吹到哪里。”
  “挺有意思的,改天教我吹好不好。”
  為了与心上人能有可以共同分享的回憶,小草向來很努力。
  “教你啊!唔……雖然你是笨了點,但是有我這位名師在此,應該是沒問題。”
  蘭斯洛自信滿滿的說著,邊說,腦里靈光一閃,“喂!你不是會作曲子嗎?幫我想條曲子,看看能不能打動紫鈺小姐。”
  “真是三句不离本行。”
  小草心中,暗罵對方不解風情,但卻無意拒絕,稍稍想了想,舉起手掌,打著拍子,輕輕哼道:“關關雎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雖只有寥寥數句,但在清亮的嗓音襯托下,卻是悅耳動听。
  那本是絹之國的四言詩歌,是該國士人必讀的經籍,在風之大陸上,流傳不廣,但以紫鈺的才識,必然識得,蘭斯洛偶然奏出,或可收得奇兵之效。
  “嗯……听不懂。”蘭斯洛一臉迷惘,“什么斑鳩、九官鳥,文謅謅的,能不能換一條啊!”
  小草笑了起來,“你的紫鈺小姐,學識淵博,不是一般的膚淺女子,市井小調,怎入她法眼,便是時下流行的吟唱,人家也只覺得俗气,不用這條曲子,她哪會放在眼里。”
  “說的也是。”
  “詩的意思,是一個少男,對一名少女心怀思慕,想要努力的追求她。很适合你,來試試看吧!”
  不知為什么,小草心底,隱隱有個期望,即使有生之年難以做到,但是,她希望有一天,蘭斯洛能對自己唱起這首曲子。
  對命運之神來說,這樣的想法,算不算奢求呢。
  “關關……”
  蘭斯洛張口欲唱,卻被房內的巨響所打斷,回看屋里,原本安睡的楓儿,不知道受到什么刺激,突然狂性大發,猛力掙脫身上的鐵鏈。
  閒情逸致全消,兩人急奔入屋內,采取對策。
  “小心啊!赶快抓住楓儿,別讓她亂動,熬過今晚,她就沒事了。”
  小草取出了金針,想暫時麻痹楓儿的行動机能,但卻因目標不停扭動,為了怕針給折斷在体內,而遲遲不敢下手。
  “你說的倒是很容易,她力气比三個大男人還大,怎么抓啊!”
  負責穩住楓儿的蘭斯洛,因為面臨超乎想像的怪力,叫苦連天,在几次嘗試失敗后,他給那极為強壯的軀体一撞,跌至牆角,頭暈眼花。
  “楓儿不是很愛听你吹草笛嗎?你試著吹吹看,緩和她的情緒。”
  硬的不行,只好來軟的,听到小草建言,想起最后法寶的蘭斯洛,正要取出葉笛,卻看見楓儿在一輪緊掙后,猛一用力,吐出了口里几成稀爛的毛巾。
  “不要。”
  護口的毛巾消失,楓儿癲狂之下,竟用力咬向舌頭,小草為之惊呼出聲。
  危急之際,一只厚實有力的手臂,及時伸至楓儿嘴畔,挽救了她的生命。
  手臂的主人卻不好過,獸齒尖銳無比,猛噬之下,皮開肉綻,大量的鮮血,噴泉般地涌出,還虧得是這條手臂特別結實,否則當場便要壯士斷腕。
  “大哥。”
  眼見蘭斯洛受傷,小草心急如焚,哪管對方是什么人,便要將針扎入楓儿的面部要害,令她松口。
  “不要亂來。”
  蘭斯洛皺著眉頭,他愛逞英雄,卻不愛充英雄,手腕上陣陣劇痛,几乎疼得他想大叫,但是既然決心救人,便得有始有終。
  用左手制止了小草,蘭斯洛無視右手的疼痛,像個兄長般的拍拍楓儿的頭,低聲道:“你要咬,就用力咬著,高興的話,就送條手臂給你,但是不許亂動,絕對不許。”
  說著,用左手取出草笛,低聲吹奏起來。
  低沉卻嘹亮的笛音,忽高忽低,隨著乾爽夜風,舖洒了一地清涼。
  蘭斯洛僅能用左臂,加上本身的技巧并不純熟,所以听來頗為生澀。
  但是,在笨拙的背后,有种太古的清新、純朴感情,不經意地流瀉出來,那像是參天密林的風嘯,像是山澗清溪的飛瀑,像是絕壁古洞的猿鳴,更像是繁空閃爍的星語。
  那种感情,就像是一個人,在滿身疲憊之后,回到母親怀中的舒适、安心,沒有任何的作偽,也找不到半點虛假,可以讓你完全地放松,閉眼長眠。
  從笛聲奏出的那一刻起,楓儿就沉靜下來,默默聆听,原本慌亂、凶暴的眼神,也逐漸變得安詳,回复了翡翠般的碧綠。
  受到震撼的,不只是楓儿,小草亦然。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她的眼中,滿是淚水。
  不是悲傷,沒有哀痛,而是一种超乎于其上的感情。
  在音樂的鑒賞里,音質、音色之上,還有音品,此刻的小草,便是為那偉大的音品,而深深感動。
  在那未臻成熟的笛音里,小草听到了歷史的詩歌,大地的傳言,那是种無法修飾,純純天然的聲音。
  在這一刻,她有些明白了,為什么楓儿會對蘭斯洛的笛聲,如此醉然,這或許是因為他倆同來自山林,那种屬于大地的頻率,讓他們在某种程度上,心靈相同,而也在這一刻,小草對培育蘭斯洛的老師,充滿感謝,感謝他培養出了這樣的一個好學生。
  笛聲高鳴一陣后,不弄半分花俏,靜靜的收尾。
  “喂!你們還呆在那里干什么,看戲啊!還不快幫我止血,本大爺快要昏過去了。”
  确定局勢已經可以控制,蘭斯洛從楓儿的口里抽回右手,卻看見兩個人呆若木雞,不禁皺眉罵道。
  “啊!對…對不起。”
  小草從音樂的震撼中醒來,看到蘭斯半身是血,差沒又要翻白眼。
  “干什么,沒看過血啊!大惊小怪。”
  蘭斯洛平日流血受傷,早已習慣,這點小傷,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是失血頗多,有些頭暈腦脹。
  “一點小傷就把你嚇成這樣,真不知道你是不是男人。”
  “我本來就不是男人。”小草低聲回嘴。
  “你說什么?”
  “我什么都沒說,擦藥,擦藥吧。”
  取出應用物品,以俐落的手法,先止血,上藥,再里上繃帶,所有的動作還不到一分鐘,長期跟在蘭斯洛身邊,小草的護理實習,進步的讓人咋舌。
  一旁的楓儿,看著兩人忙來忙去,感到好奇,奈何身体被捆,動彈不得,索性把身体打橫,滾到蘭斯洛身旁,湊上去猛舔,跟主人親熱。
  “哎呀!笨貓,不要在這個時候過來……”
  “大哥,你不要亂動,傷口又裂開了。”
  “還舔,你還舔,今晚所有的事,都是給你搞出來的。”
  “我叫你不要動,你沒听見是不是,再這樣下去,我就不管你了。”
  “哎呀!寵物性騷扰啊……”
  “喵喵喵……”
  在一團嘻笑怒罵聲中,另一個黎明重新到來,感受著暖和的晨光,似乎可以讓人相信,所有的煩惱憂愁,即將被驅除一空。
  煩惱憂愁被驅除一空,去騙鬼吧。
  看著天邊金色的晨曦,紫鈺幽幽歎了口气。
  算起來該有十四天了,打從十四天前,那活寶二人組,險象環生地脫身之后,就未曾再進落瓊小筑一步了。
  負責暗中保安的紫鈺,自然沒有怠忽職守,她派遣兩名得力仆從,日夜暗中看護,一有動靜,立刻回報,她會在最短時間內,赶到現場。
  這樣的安排,應該是沒有問題了,只是,或許自己太閒了吧!居然會想念起那兩個人。
  連續多日的共聚,使屋子里面生气蓬勃,打打鬧鬧慣了,每日都有不同的笑料,有些時候,只要想起來,就會有种微笑的沖動。
  哪知几日不見,竟然怀念起他們來,真是奇怪。
  紫鈺不諱言,蘭斯洛、小草是對很好的朋友,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永遠也不會有冷清、寂寞的感覺,只是……
  唉!
  為什么,時至今日,還會對“朋友”兩字,有种莫名的悸動呢?
  這么多年,自己不都是這么一個人地走過來了嗎?
  失去父母的悲哀,沒有知心友伴的寂寞,不得不獨處的凄涼,早就把她訓練成這冷清自若,傲視一切的孤僻個性。
  既然,過去是這么走過來;未來,當然也要這樣走下去。
  這是自己早已認清,無法更改的命運。
  怎知會遇上這兩個克星,在不知不覺間,与自己分享了家人般的溫暖,把原本冰冷的心壁,漸漸融化。
  這几天,獨坐小樓的紫鈺,總覺得好像失去了什么。
  嘗過暖陽,方知寒冰酷冷;享有溫馨,更覺寂寞難耐啊!
  真是可笑,一直以來,她總把蘭斯洛當成使喚的小丑,跟左跟右的無聊家伙,總是看不起他,鄙視他。
  卻又怎想的到,几日不見,襲上心頭的孤寂,竟是如此之深,偶爾回過頭,想确認某人的身影,卻只是令她更加寂寞。
  仔細回想,紫鈺露出了微笑,看蘭斯洛与人動手,是件很有意思的事,盡管武功拙劣,常常連打帶跑,十分狼狽,但是,那個時候的蘭斯洛,意气飛揚,自有股難得的男子英气,使人心折,那是种极難見于世俗,真正的英雄气概。
  更糟的是,那日蘭斯洛所執著的為人道理,越是日久,咀嚼的滋味,越是深刻,而那張只會傻笑的蠢臉,卻是隨著時間飛逝,而越益清晰,茶余飯后,打坐練功,那幅笑容,總是不自主地浮現眼前。
  這樣的感覺,便是男女情愛了嗎?
  是誰多事惹相思,惹來相思,又怨相思。
  紫鈺不認為,自己會動心于人間情愛,只是,那种莫名的寂寞与想念,又是什么呢?
  這几日,總是听見婢女們竊竊私語,擔心小姐的心事……
  唉!
  怎會弄至如斯田地啊!
  為了今后起見,正确的作法,是完全保持公務的態度,視他們為任務中的對象,不再有其他牽扯,這對雙方而言,都應是再好不過的,然而……
  思量良久,紫鈺喚來婢女,下了乘車出門的命令。
  “小草,為什么我會覺得,你長的像只熊貓呢?”
  “彼此,彼此,大哥,你現在的尊容,也像頭貓熊。”
  蘭斯洛、小草睡眼惺忪,兩雙黑眼圈,彼此對望。
  饒是蘭斯洛精力旺盛,連續几天勞累熬夜,卻也禁受不住,在熬過最后一晚之后,爬回了几天不見的床,狠狠地趴下去,呼聲大作。
  小草則是連舉步的力气都沒有了,隨便找了把椅子,還沒來得及爬上去,整個人癱在地上,昏死過去了。
  快樂的夢鄉之旅,沒能持續太久,小草便被拉回現世界,正确的說法,是被踢回,因為蘭斯洛在久叫失敗,用力踐踏無效后,索性一腳把小草踢到院子,用水潑醒。
  把人弄醒還不算,蘭斯洛差點把小草剝光,押去清洗儀容,嚇得小草在尖叫中,跑得飛快,一分半鐘內完成所有內務工作,再創記錄新高。
  叫人起床的理由很簡單,因為耽誤多天,沒有去參拜紫鈺小姐,蘭斯洛焦心不已,生恐有情敵出現,是以沒睡滿四個鐘頭,便要拖著小草登門拜訪。
  “讓我睡…讓我睡…”
  仿佛吸毒犯得不到滿足,小草不住呻吟,事實上,她現在的精神狀況,可能較毒癮發作時的楓儿,更為惡劣。
  “不要睡了,大好人生,你不覺得應該做點更有意義的事嗎?”
  “追女孩子是你的事,為什么要把我拉起來。”小草勉強撐著眼皮,搖搖欲墜的說著。
  “這個嘛……因為我們是兩兄弟,你年紀輕,對追女孩子沒經驗,所以你兄長我要示范給你看,讓你日后進退有据。”
  不好意思說是自己會緊張,蘭斯洛硬是想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這個理由太假,我不接受。”
  小草勉強擠出個笑容,命令道:“楓儿,去舔他。”
  “喂!不要亂來啊……你這招…實在太毒了。”
  看見蘭斯被追的滿場跑,雖是疲憊,小草仍開心的哈哈大笑。
  這几天以來,楓儿的親匿親舔,是蘭斯洛的夢魘,不知怎地,他對這种過度的肢体接触,本能性地感到恐懼,又不敢出手推開,只有逃跑一途了。
  “喂!為什么她只會追我,不會追你啊!”
  “喔!誰教當初人家大姑娘睜眼的時候,大爺您剛好站在她眼前,她當你是主人,當然与你比較親啊!”
  小草的話并沒錯,楓儿的脾气,就寵物而言,可說是极端孤僻,很難与人親近,除了蘭斯洛之外,對每個靠近的生物,都怀著深深的戒備,就連小草自己,也花了頗長的一段時間,才能讓她安心靠近,在此之前,小草身上摔傷兩處,咬傷一處。
  “楓儿,不要鬧了,回我這邊來。”
  雖然与蘭斯洛親匿,但因為負起教養工作的是小草,日子一久,楓儿反而對小草的命令最習慣,听到命令,立刻飛扑回小草怀里。
  “乖乖趴好,不要亂動。”
  小草順著体毛的紋路,輕輕撫摸,楓儿舒服地喵喵叫。
  把毒癮戒除的楓儿,臉色雖然還有些憔悴,但毛發膚色,卻泛著健康的光澤,只要再調養個一段時間,身体當無大礙。
  她趴在小草膝上,輕舔手足,清理毛發,整体來說,楓儿的外表极為秀美,倘若換上禮服,施以妝飾,一點都不比人類的美女遜色。
  小草心底,有個疑問,這些天以來,楓儿的行動,完全像個獸類,雖然說,獸人族的智商,彼此之間相差懸殊,不可一概而論,但是由楓儿對人類語言的靈敏度來看,應該并非天生就是如此的。
  比較高層的獸人,會站立,會說人言,也能做深度的思考,除了外觀上的差別,与人類并無二异。
  楓儿對人類語言的理解度很高,應該是屬于這一類的种族,那么,為什么她的舉動,會与普通的牲畜無异呢?
  洗腦的手續,相當危險,一個差錯,就是爆腦而亡,而且就算成功,也會對腦部組織造成傷害,照這樣看來,楓儿是因為被洗腦,才導致智能退化,如同獸類。
  腦部損傷,治愈极難,小草自問沒有這种能力,心想,將來定要尋訪名醫,盡力醫治,讓楓儿回复洗腦以前的智力,重獲過去的回憶,這才不枉彼此相識一場。
  “看起來還真像是你的大女儿。”
  小草的外貌俊秀,楓儿健美的胴体,也是賞心悅目,兩個湊在一起,是幕足以稱為名畫的風景,只是,看到這幕光景的蘭斯洛,忽然有這樣的古怪想法。
  “這么說很不公平喔!”
  手上的動作未停,小草反駁道:“當初是你的意思,把她帶回來養的,怎么工作全是我在作呢?”
  “我負責決策,你負責實行嘛!”
  蘭斯洛看了看天空,日正當中,“時間剛好,現在去,恰好可与紫鈺小姐共進午餐。”
  “其實呢?你大可不必急著去。”小草笑的有點詭异,“欲速則不達,物极必反,你連續几天不去,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喔!”
  “什么意思?”
  蘭斯洛听的滿頭霧水。
  “沒有什么意思。”小草笑道:“只是,如果你肯再多挨几日,說不定人家會主動登門拜訪喔!”
  “開什么玩笑。”蘭斯洛不信道:“紫鈺小姐難得出門,怎么可能會主動來這里,這种事,就像是期望天上無故掉下美女一樣可笑。”
  話方說完,輕輕的叩門聲響起,一個嬌柔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進來。
  “兩位公子在嗎?多日不見,妾身特來拜望。”
  “真有你的。”
  蘭斯洛大喜過望,丟下一句,匆匆去應門。
  唉!
  這人總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傷透了身旁人的心。
  楓儿仰著頭,一點也不明白,划過姊姊臉上的水珠是什么。
  “原來是這樣,難怪多日不見兩位公子的蹤影。”
  听了蘭斯洛雜七雜八的生活簡報后,紫鈺笑著點點頭。
  這些內容她早已知道,只是,听蘭斯洛親口說出,別有一番樂趣就是了。
  蘭斯洛不改一往的興奮,從柜子里翻出茶葉,沏茶款客,當然,實行的工作,永遠是由小草來擔任。
  小草一面燒水,一面感慨,蘭斯洛的江湖閱歷畢竟不足,對于紫鈺的來訪,除了欣喜之外,并無其他,殊不知在三人交往的期間,并沒有對紫鈺提過,目前的落腳住所,兩人進屋之前,也有仔細探看是否被人跟蹤。
  這樣嚴密保安,紫鈺尚能不請自來,代表此女殊不簡單。
  要知赤先生等一伙人,對兩人的相貌刻骨銘心,若是輕易泄露行蹤,大隊人馬早已上門圍殺,哪能安居至今日。
  不過,對紫鈺來歷,小草已掌握七八成,是以并不吃惊,目前,就是等誰先翻底牌了。
  紫鈺抿了口茶,滋味甚劣,不過這不是講究茶好不好的時候,隨即笑道:“兩位久不涉世,不知外面的世界,給鬧的天翻地覆了。”
  “是皇帝老子駕崩了嗎?”小草全沒好气,一句話直接頂了回去。
  “皇帝老子倒沒事。”紫鈺不以為忤,“可是皇帝儿子的問題卻不小。”
  “据聞十二皇子殿下遭到襲擊,至今生死未卜,怎么還沒有下落嗎?”
  “皇子失蹤,所有的警政机關全面動員,尋找皇子的下落。”
  紫鈺饒有深意地,看了小草一眼,“可是,說也奇怪,那与此案牽涉最深的兩名悍匪,就如同在空气中消失了般,怎么找也找不到。”
  兩名悍匪中,唯一的男性,此刻很不自然的笑著,“這個嘛!說不定他們已經逃出城外了,哈哈。”
  紫鈺輕搖玉頸,“不可能,挾持太子,是何等大事,案發后不到半刻,方圓五百里便給封死,若是東躲西竄,行蹤早露,故而必是事前周密計划,藏匿于城中的某處。”
  紫鈺狡獪笑著,“或許,便藏在城中的某處民宅也未可知。”
  “呃!這個……”
  “紫鈺小姐。”不似其兄長的無能,悍匪中的女性,及時反擊,“怎么紫鈺小姐對這案子這么關心,連匪徒的落腳處都一清二楚,旁人不知,還以為小姐是匪徒的同党呢!”
  紫鈺掩口輕笑,“小公子說笑了,妾身素來愛看熱鬧,只是對兩名匪徒落网后,會被處以何种酷刑,感到興趣而已。”
  雙方你來我往,進行著堪稱辛辣的毒舌料理,不過,在其中,小草也獲得了些寶貴的情報。
  錢繼堯動員了不少手上兵力,對城內的諸處可疑點,進行搜查,似乎有意在中秋之前,將事情做個了斷,但由于雷峰盛會的來臨,杭州城內涌進大批江湖豪客,使得搜查工作進行的并不順利。
  另外,事有湊巧,在十多天前,錢繼堯突襲了十五所妓院合辦的拍賣會,并封鎖該區域,進行搜查,結果,因恐平日販毒、買賣人口被查獲的一干匪徒,群起突圍,當然也有不少妓女,趁机開溜。
  在局面混亂的情況下,錢繼堯下令將所有不听指令者,一概格殺。
  想不到命令一下,竟激起了大規模的民變,雙方展開武裝械斗,激戰一晚,雙方死傷在六百人以上,該區妓館、酒樓,混戰中被燒殺一空,几成鬼域。
  小草心想,錢繼堯果真是個扶不上台面的角色,明明搜查只是作戲,他卻挑錯舞台,事發時還下了這等謬令,杭州城如今龍蛇混雜,官方稍有不慎,便釀大禍,更何況是錢繼堯這等大手筆,看來他甜頭沒吃到,這苦頭卻是吃定了。
  不過,這也解釋了,為何當日与鼬鎌兄弟激戰多時,竟沒有半個人聞聲而來,而具有洗腦設備的地下倉庫,造价亦屬天价,兩人誤闖時,連半個守衛也無,看來該區的人員,是全部棄屋而逃,讓兩人撿了大便宜,而离開倉庫時,暴動已接近結束,官兵、賊伙,均已死傷慘重,無力封鎖,就此給兩人輕松溜掉。
  想到此處,小草不由得暗暗感謝錢繼堯,若非他的搗亂,兩人不可能誤闖密庫,楓儿很可能就此喪身毒窟了。
  “哇哈哈!大家不要講這种沒意義的事了,難得天气不錯,悶了几天,出去逛逛吧!”
  有的時候,蘭斯洛扮演的角色,是极為重要的,雖然從來沒有插上話的机會,但是,如果沒有他從中打斷,兩個沒事干的饒舌女性,很可能就此講到天黑。
  “說的也是,既然大家都無恙,就繼續前些日子的未了之行吧!”紫鈺首先贊成。
  “你們去吧!我想留下。”小草想了想,決定留下。
  一方面是因為非常想去夢周公,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照顧楓儿。
  大陸諸國的都市,對于獸人非常歧視,特別規定,獸人上街,必須穿斗篷遮面,并且要系項圈,換言之,是把所有獸人,以奴隸的地位論處,不承認有自由的獸人存在,也因此,獸人大多活動于荒野,极難与人類共處。
  小草視楓儿如姊妹,不想把她獨棄在家,要把她當奴隸對待,更是不愿,左思右想,決定留下陪她。
  看出了小草的顧慮,蘭斯洛道:“放心吧!楓儿的毒癮解掉了,她人又聰明,放她在家,不會怎樣的。”
  小草仍是擔心,但拗不過蘭斯洛再三請求,甚至威脅相向,最后只好點頭答應。
  拍拍楓儿的頭,小草像個姊姊般,柔聲吩咐道:“要乖乖的喔!”
  應該是不會出什么事的吧!
  小草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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