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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崗岩懸崖到了早晨好象放松了有力的肌肉一樣。這是山崩的時候。
  地道里響徹了赤腳的奔跑聲。成人孩子都睜著迫切期待的眼睛擠著來著外面的晨光。西穆听到遠處一聲巨石的滾動,一聲尖叫,接著是一片沉默。山崩的巨石滾到了山谷中去了。那些巨石一百万年來就在等待時机要掉下來,開始掉下來時是成塊的巨石,可是一掉到谷底就跌成了粉碎,由于磨擦,熱得發燙。
  每天早晨至少有一個人葬身在山崩之中。
  懸崖上的人并不怕山崩。這使他們本來也已經太短促,太輕率,太危險的生活多了一种刺激。
  西穆覺得他父親一把抓住了他。他給粗暴地抱著在地道里走了一千碼,來到光亮出現的地方。他的父親的眼里有一种閃閃發光的發瘋的神色,西穆動彈不得。他意識到就要發生的事。在他父親的背后,跟著他的母親,怀中還抱著小姊姊小黑。“等一等!小心點!”她向她丈夫叫道。
  西穆感覺到他父親蹲了下來,豎起耳朵听著。
  懸崖上面有一陣顫動,一陣哆嗦。
  “跳吧!”他父親叫道,縱身向外一跳。
  一塊山崩的巨石向他們壓了下來!
  西穆的印象里是剎那間天崩地裂,飛沙走石,一片混亂。他的母親失聲喊叫。他感到身子猛的一蕩,掉了下去。
  結果卻是他的父親一步把他帶進了白晝。崩落的巨石在他身后咆哮。他母親和小黑剛才站著的洞口,堵滿了碎石和兩塊百斤重的巨石,已落在遠遠的后方。
  一震天撼地的山崩過去了,現在只有一些細砂還在往下掉。西穆的父親縱聲大笑。“闖過來了!天呀!活著闖過來了!”他輕蔑地看了一眼懸崖,吐了一口唾沫。“呸!”
  母親和姊姊小黑在石塊中間爬出來。她駕丈夫;“傻瓜!你差一點把西穆的命給送了!”
  “我現在仍舊可以送他的命,”做父親的反駁道。
  西穆沒有听他們吵架。他的注意力讓山崩在隔壁一個地道口留下的石塊吸引了過去。一大堆石塊下面有血流了出來,浸透了地面。別的就看不到了。有人想闖過來,但失敗了。
  小黑邁開她細長靈活的腳,向前奔著,她赤著腳,步履很穩。
  山谷里的空气仿佛是山脈中間濾過來的美酒。天空一片蔚藍,令人宁靜;不是晌午時分那樣白熱的一片,也不是黑夜里漆黑。的一片,雖有繁星點綴,卻象浮腫的烏青塊一樣。
  這是個潮流匯合的地方,各种不同的變化激烈的气候的潮流在這里撞擊,后退。現在這個地方是一片安靜,空气清涼,生机蓬勃。
  笑聲!西穆听到了遠遠的笑聲。為什么獎?他的同類怎么還有時間尋歡作樂?也許他以后會發現個中原因。
  山谷里突然呈現一片動人的色彩。在短暫的黎明中解了凍,各种植物從你最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進了出來。你一邊看著,它一邊就開了花。在光禿禿的岩石上出現了淡綠色的卷須。几秒鐘后,葉尖就垂著沉甸甸的果實。父親把西移交給了母親,赶緊收獲這曇花一現的紫色的、藍色的、黃色的果實,把它們塞進他腰部系著的一只皮袋里。母親摘下露水晶瑩的新葉,放在西穆的舌上。
  他的感官這時特別靈敏,求知欲旺盛。他懂得了愛情、結婚、風俗、憤怒、怜憫、气憤、自私、各种复雜的感情、現實和反映。從一件事聯想到另一件事。蔥綠的植物在他眼前象万花筒一樣旋轉,使他應接不暇,在這個世界上,由于缺少時間給你作解釋,你就不由得自己去思考領會。食物吃到肚里的飽脹感覺使他對自己的体質、精力、運動有了了解。象一只雛鳥剛從殼中孵化出來一樣,他就馬上成為一個完整的,什么都能領悟的單獨存在。遺傳和心靈感應充實了每一個人的頭腦,而每一個人的頭腦又充實了他的頭腦。他為他自己的能力感到高興。
  他們父母子女一起走著,到處聞著香味,看著小鳥在懸崖之間飛來飛去,好象投來扔去的石子一樣,做父親的突然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記得嗎?”
  記得什么?西穆躺在搖籃里。他們一共只活了七天,要記憶什么還不容易?
  做丈夫的和妻子的互相看了一眼。
  “難道這只是三天以前?”妻子說,全身哆嗦,閉起眼睛來想。“我不能相信。這么不公道。”她哽咽著說,抹了一下臉,咬著干枯的嘴唇。風吹吻著她的灰發,“現在輪到我哭了。一個鐘頭之前是你!”
  “一個鐘頭等于半輩子。”
  “來吧,”她挽起丈夫的胳膊。“讓咱們看個夠,這是咱們最后一次了。”
  “太陽在几分鐘之內就要升起,”老頭儿說。“咱們該回去了。”
  “再呆一分鐘,”女的央求道。
  “太陽會赶上咱們的。”
  “讓它赶上咱們好了!”
  “你不是那樣想的吧?”
  “我什么想法也沒有;什么也沒有,”女的哭道。
  太陽升得很快。山谷里的蔥綠馬上給烤糊了。炙人的熱風在懸崖上吹過。遠處陽光迫射著懸崖,裂開了石面,欲崩而未扇的大石塊這時就松動起來,象剝皮似的掉了下來。
  “小黑!”父親叫道。那女孩子嘴里答應著,在山谷里暖熱的地面上蹦跳過來,披的一頭黑發仿佛抱在后面的一面旗子。她跑了過來,手里盡是綠色的果實。
  太陽在天際燒起了一道烈火,空气熱得發出呼呼的嘯聲。
  洞穴人吃了一惊,一邊叫喊,一邊抱起孩子,帶著大包小包的果實和青草,回到他們的洞穴深處去。不一會儿,山谷就聞無一人,只有一個不知是誰遺忘了的小孩。他在平地遠處跑著,但体力不夠,還沒有跑過一半的山谷,炎熱的陽光已從懸崖上直射下來。
  花朵燒成了灰燼,青草象被火燒傷的蛇一樣縮回到岩石縫里。花籽在熱風中吹刮,最后落到岩石縫里,到今天晚上日落時分再生長開花,然后又結籽死去。
  西穆的父親瞧著那在山谷底里孤身奔跑的孩子。他和他妻子,還有小黑和西穆已安然無事地回到了洞口。
  “他來不及的,”父親說:“別看他,老婆子。看了不好受。”
  他們轉過身去。只有西穆沒有,他的眼睛瞥見了遠處金屬的閃光。他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的眼睛一片模糊。遠處,在一個低低的山頂上有一個從宇宙空間飛來的金屬种籽,閃爍著炫目的光芒!這仿佛是他在娘胎里做的一個夢終于實現了似的!一個金屬做的宇宙空間飛船,完好無損地停在一個山頂上!這就是他的前途!這就是他的求生存的希望!這就是几天以后他長大了——這种想法真奇怪——以后要去的地方!
  太陽光象火山熔漿一樣投到山谷中來。
  逃跑的小孩子失聲喊叫,陽光把他燒成一把火,叫聲中斷了。
  西穆的母親突然老了,她在地道里吃力地走著,中途停了下來,伸起手,把昨天晚上結的兩根最后冰柱掰了下來,遞了一根給她丈夫,自己留下一根。“咱們一起來喝最后的一杯酒。為了你,為了孩子。”
  “為了你,”他向她點頭道。“為了孩子。”他們舉起了冰柱。冰塊在他們干渴的嘴里溶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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