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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蝶


  陽曰旦,瓊州土人也。偶自他郡歸,泛舟于海,遭颶風,舟將覆;忽飄一虛舟來,急躍登之。回視則同舟盡沒。風愈狂,暝然任其所吹。亡何風定,開眸忽見島嶼,舍宇連亙。把棹近岸,直抵村門。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雞犬無聲。見一門北向,松竹掩藹。時已初冬,牆內不知何花,蓓蕾滿樹。心愛悅之,逡之遂入。遙聞琴聲,步少停。有婢自內出,年約十四五,飄洒艷麗。睹陽,返身遽入。俄聞琴聲歇,一少年出,訝問客所自來,陽具告之。轉詰邦族,陽又告之。少年喜曰:“我姻親也。”遂揖請入院。
  院中精舍華好,又聞琴聲。既入舍,則一少婦危坐,朱弦方調,年可十八九,風采煥映。見客入,推琴欲逝,少年止之曰:“勿遁,此正卿家瓜葛。”因代溯所由。少婦曰:“是吾侄也。”因問其“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几何矣?”陽曰:“父母四十余,都各無恙;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須人耳。侄實不省姑系何房,望祈明告,以便歸述。”少婦曰:“道途遼闊,音問梗塞久矣。歸時但告而父,‘十姑問訊矣’,渠自知之。”陽問:“姑丈何族?”少年曰:“海嶼姓晏。此名神仙島,离瓊三千里,仆流寓亦不久也。”十娘趨入,使婢以酒食餉客,鮮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飯已,引与瞻眺,見園中桃杏含苞,頗以為怪。晏曰:“此處夏無大暑,冬無大寒,花無斷時。”陽喜曰:“此乃仙鄉。歸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鄰。”晏但微笑。
  還齋炳燭,見琴橫案上,請一聆其雅操。晏乃撫弦捻柱。十娘自內出,晏曰:“來,來!卿為若侄鼓之。”十娘即坐,問侄:“愿何聞?”陽曰:“侄素不讀《琴操》,實無所愿。”十娘曰:“但隨意命題,皆可成調。”陽笑曰:“海風引舟,亦可作一調否?”十娘曰:“可。”即按弦挑動,若有舊譜,意調崩騰;靜會之,如身仍在舟中,為颶風之所擺簸。陽惊歎欲絕,問:“可學否?”十娘授琴,試使勾撥,曰:“可教也。欲何學?”曰:“适所奏《颶風操》,不知可得几日學?請先錄其曲,吟誦之。”十娘曰:“此無文字,我以意譜之耳。”乃別取一琴,作勾剔之勢,使陽效之。陽習至更余,音節粗合,夫妻始別去。陽目注心鼓,對燭自鼓;久之頓得妙悟,不覺起舞。舉首忽見婢立燈下,惊曰:“卿固猶未去耶?”婢笑曰:“十姑命待安寢,掩戶移檠耳。”審顧之,秋水澄澄,意態媚絕。陽心動,微挑之;婢俯首含笑。陽益惑之,遽起挽頸。婢曰:“勿爾!夜已四漏,主人將起,彼此有心,來宵未晚。”方狎抱間,聞晏喚“粉蝶”。婢作色曰:“殆矣!”急奔而去。陽潛往听之,但聞晏曰:“我固謂婢子塵緣未滅,汝必欲收錄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十娘曰:“此心一萌,不可給使,不如為吾侄遺之。”陽甚慚懼,返齋滅燭自寢。天明,有童子來侍盥沐,不复見粉蝶矣。心惴惴恐見譴逐。俄晏与十姑并出,似無所介于怀,便考所業。陽為一鼓。十娘曰:“雖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陽复求別傳。晏教以《天女謫降》之曲,指法拗折,習之三日,始能成曲。晏曰:“梗概已盡,此后但須熟耳。嫻此兩曲,琴中無梗調矣。”
  陽頗憶家,告十娘曰:“吾居此,蒙姑撫養甚樂;顧家中懸念。离家三千里,何日可能還也!”十娘曰:“此即不難。故舟尚在,當助一帆風,子無家室,我已遣粉蝶矣。”乃贈以琴,又授以藥曰:“歸醫祖母,不惟卻病,亦可延年。”遂送至海岸,俾登舟。陽覓楫,十娘曰:“無須此物。”因解裙作帆,為之縈系。陽慮迷途,十娘曰:“勿憂,但听帆漾耳。”系已下舟。陽凄然,方欲拜謝別,而南風競起,离岸已遠矣。視舟中糗糧已具,然止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腹餒不敢多食,惟恐遽盡,但啖胡餅一枚,覺表里甘芳。余六七枚,珍而存之,即亦不复饑矣。俄見夕陽欲下,方悔來時未索膏燭。瞬息遙見人煙,細審則瓊州也。喜极。旋已近岸,解裙裹餅而歸。
  入門,舉家惊喜,蓋离家已十六年矣,始知其遇仙。視祖母老病益憊,出藥投之,沉痾立除。共怪問之,因述所見。祖母泫然曰:“是汝姑也。”初,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仙姿,許字晏氏。婿十六歲入山不返,十娘待至二十余,忽無疾自殂,葬已三十余年。聞旦言,共疑其未死。出其裙,則猶在家所素著也。餅分啖之,一枚終日不饑,而精神倍生。老夫人命發冢驗視,則空棺存焉。
  旦初聘吳氏女未娶,旦數年不還,遂他适。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而年余無音,始議他圖。臨邑錢秀才,有女名荷生,艷名遠播。年十六,未嫁而三喪其婿。遂媒定之,涓吉成禮。既入門,光艷絕代,旦視之則粉蝶也。惊問曩事,女茫乎不知。蓋被逐時,即降生之辰也。每為之鼓《天女謫降》之操,輒支頤凝想,若有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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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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