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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假女婿成真女婿 惡姻緣變好姻緣


  詞曰:
  
  春事多闌,相思不斷,權門忽地求姻眷。暫將才子認東床,那知竟遂東床愿。彩筆惊人,珠帘隔面,河東三鳳堪同羡。想應端為此入來,雕龍繡虎筵前獻。
                  右調《踏莎行》

  話說那柔玉小姐,听得韓香之言,一惊不小,忙忙問道:“我家隱居深山,是甚禍事?”韓香道:“小姐你還不知么,這件禍事卻是從三位小姐身上來的。朝中有個權臣越公楊素,他是隋家開國元勳,權傾中外,性极剛戾。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有三位小姐,于今特差一個官儿,繼了聘禮來到,說他越公聞得三位小姐都是傾國傾城之貌,要求一位与他儿子做親,若肯依允,便無他說;倘若不允,他便要下手我家哩。”柔玉小姐道:“天啊,此事如何是好?”韓香道,“小姐莫惱,于今卻又恭喜小姐了。”柔玉小姐道:“你敢發痴么,既是這般禍事到了,安有喜事,難道老爺將我許了楊家不成?”韓姐道:“不是,不是。老爺見楊家人到,一時無計推脫,只得權將蔣官人假作大女婿,張官人假作二女婿,顧官人假作三女婿。我想別事都權得,這件事可是權得的?將來三位小姐,定屬他三人,恰好小姐許了蔣官人,豈不可喜!”柔玉小姐聞言不語。韓香道:“待妾再去打听,看老爺怎生打發那差官,起身再來報与小姐。”
  話分兩頭。再說華刺史,備了千金厚禮送那差官,托他婉辭。又請出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來,与差官相會。那差官見了他三人,心中想道:“聞他三個女儿都是國色,這三個女婿,卻也都是天人,若比俺那楊公子,及得他哪一件來!于今這華老既送我恁般厚禮,我自當替他婉辭,倘越公不信,也只索由他。”當夜華刺史盛席待那差官。蔣青岩和張、顧三人相陪。他三人此時歡喜非常,盡情痛飲,料想這段姻緣,一定要弄假成真,胸中到覺感激那楊素老儿。
  次日,打發那差官回頭去了。華刺史進到中堂,与夫人愁眉相對,道:“我們隱居深山,只道可以全生遠害,不料那權臣還放我不過。于今雖是暫時回他去了,還不知后事如何。我想三個孩儿都已生成,蔣家郎君和那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品格不凡,門楣相敵,只不曾面試英才。我昨日既將他三人抵答那差官去了,他三人未必不信以為真,我到不好處得。我的意思,今夜備一個酒席,到書院中与他三人作謝,席間便考他們一考,若是才學超群,我便認真,將女孩儿許他,不知夫人意下如何?”華夫人喜道:“老爺所見极是,妾身初見蔣家侄儿的人品,聞他未曾娶妻,妾身就要与老爺商議,要將柔玉孩儿許他,因老爺抱恙,未暇及此。后來又聞得那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的人品,都出類超群,若使三個孩儿得嫁了他三人,真是快事。料他三人定有真才實學,也未必便考得倒他,妾身即刻就去分咐廚下備酒便了。”華刺史說罷,便起身走出書院中來。
  卻說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也正在那里商量。蔣青岩道:“我們三人在此,原無他望,單為想著這段婚姻。小弟細觀家姑父昨日的舉動,多半是借我們行權,其實未決。他夜間必出來陪我們飲酒,兩兄都要著實恭敬,認真翁婿,看他怎生說話,万一他口气不改,我們便各尋一物為定。”張澄江道:“我有琥珀鴛鴦扇墜一枚。”顧躍仙道:“我有碧玉鎮紙一方。”蔣青岩道:“我有秦時宮鏡一面。”正說間,伴云走來報道:“姑老爺來了。”蔣青岩和張、顧三人一齊來迎住,果然比往日加倍謙恭,張澄江定不肯与華刺史對坐。華刺史道:“澄江兄,今日何以過謙至此?”張澄江道:“往日是通家子侄,還可假借;今日乃翁婿至親,名分有在,豈敢僭越?”華刺史聞言,笑而不答,彼此謙之再三,華刺史也無可奈何,只得說道“老夫昨日示愛,權借兩兄作退兵之計,婚姻之約,尚容思議,兩兄何以這般認真?”顧躍仙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天下事皆可以行權,曾未聞權作夫婦之禮。令愛小姐雖是千金艷質,晚生輩亦非碌碌庸人,若恐胸中抱負疏淺,听憑老先生當面考試便了。”華刺史道:“老夫所以疑俟之故,正為此耳。觀兩兄人品气概,自是高才飽學,老夫信之久矣。但小女輩,病在略知文墨,都要老大當面請教一番,他才深信。”張澄江道:“如此极妙。且擇人而事,自古賢女皆然,請老先生即刻命題給韻,限以時刻。”華刺史道:“如此請坐了,待老夫進去就來。”華刺史忙進內宅,向華夫人道:“那張、顧兩生,十分將婚姻之事認真,情愿面試。夫人你可速去分咐廚子,將酒席擺在大廳上,將屏門邊都挂了帘子,你領三個女孩儿坐在帘內,觀他吟詠。”夫人聞言,一把喚過韓香到跟前,与之說其緣故,叫他去請三位小姐整妝到前廳,看那三個才子做詩;一面催廚下擺酒。華刺史自己走到房中,向書架上取了三張錦箋,箋上都寫了詩題,題下限了韻,一樣折得方方的,籠在袖中。又喚過韓香來,分咐道:“外面上席之時,你可攜了琵琶在帘內,听我揮使。”韓香領命。
  外面書童進來稟道:“大廳上酒席已擺設齊備了,屏門上的湘帘已挂了,請老爺安席。”華刺史隨即起身,走到廳上,著院子去請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上席。他三人忙整衣冠,喜孜孜前來听考,一齊來到廳上。華刺史也笑臉相迎,一個一個打恭安席。四人坐定,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見帘內隱隱躍躍,那香气一陣陣飛透出來,知道是三位小姐在內看他三人吟詠,他三人一發添了許多詩興。酒過三巡,華刺史便向袖中取出那三張錦箋,捏在手中,向張澄江、顧躍仙二人說道:“老夫放肆了,拈有三個題目在此,連青岩舍內侄也要請到一二。”蔣青岩笑道:“如此方見姑父公道。”華刺史道:“老夫還有一說,舍下有一義女,善彈琵琶,于今老夫著他在帘內,待三位題目到手,令他彈一曲來陪,如曲終而詩不就者听罰。”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道:“此事极妙,可作將來一段佳話。”華刺史然后將那三張錦箋放在一個大花瓶內,向他三人問道:“三位年齒孰長?長者請先開一題。”蔣青岩聞言,便向張澄江、顧躍仙拱手道:“小弟告僭了。”說罷,伸手向瓶中取出一張錦箋來,箋上寫著:“題西子采蓮圖”,得“子”字,要五言古詩一首。蔣青岩尚未看完,只听得琵琶已響,一個書童捧了文房四寶,立在蔣青岩身邊。蔣青岩喜孜孜提起筆來,揮如夙构,一揮而就,呈到華刺史面前道:“草草完命,幸賜涂抹。”華刺史連忙雙手接過,細細觀看。那詩道:
  
  昔日有佳人,芳名號西子。
  清晨自浣紗,暮作采蓮女。
  游魚各惊散,鴛鴦复高翥。
  同伴愧不如,持花謬相比。
  花質本亭亭,斯人妙容止。
  莫采并頭花,雙雙照溪水。

  華刺史看了一遍,擊節連聲,稱贊不已,隨即收入袖中。听那琵琶,才彈得半曲,華刺史一發敬服。那掌珠、步蓮二位小姐在帘內觀見,十分駭然,只有柔玉小姐是見過的,雖不惊訝,卻也暗暗歡喜。第二是張澄江,向瓶中取出一箋,展開看時,上寫著“題天台采藥圖”,得“來”字,要七言短歌一章,擬柏梁台体。這里剛剛看完題目,那帘內的琵琶再響,張澄江也不思索,信筆揮成,听帘內的琵琶正彈得熱鬧哩。張澄江雙手將詩送到華刺史面前,華刺史恭恭敬敬,接到手中,高聲朗誦道:
  
  劉生阮生本仙才,春風采藥游天台;
  路迷忽見桃花開,洞口仙人帶笑來。
  云錦衣裳芙蓉腮,問君何日离塵埃;
  纖纖手酌黃金罍,勸君痛飲休徘徊。
  時來七世人相猜,舊時城郭半蒿萊;
  胡麻一飯真奇哉,何不學仙空沉埋。

  華刺史看罷,高聲贊道:“秀逸高古,允稱絕調,老夫何幸,得遇仙才!”說罷,輪到顧躍仙,起身向瓶中取出那一張箋紙來,捏在手中,讓那琵琶彈完了,方才看題。那題是“題子卿歸漢圖”,要五言絕句四首,即用“子卿歸漢”四字為韻。那帘內的琵琶聲,早已相催。這顧躍仙不慌不忙,一首一首,寫得風行雷動,頃刻間四詩揮就,也送到華刺史面前,華刺史起身接住。此時三位小姐及華夫人,与那些內外大小男女,知与不知,見他三人下筆如此神速,無不暗暗喝采。那韓香反受他三人的捉迫,一時指法俱亂。這華刺史也被他三人惊倒。再看顧躍仙這四首詩,頭一首道:
  
  自信無還期,入關如夢里。
  茫茫十九年,禿節報天子。

  其二
  
  故舊半凋謝,重傷去日情。
  春風吹白發,后起盡公卿。

  其三
  
  攘攘長安城,家家不掩扉,
  黃童与白叟,邀看老臣歸。

  其四
  
  單于感忠誠,遠送還鄉縣。
  哀哉律与陵,望子若霄漢。

  華刺史看罷,贊歎不已,喜得手舞足蹈,忙忙走下席來,親到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面前,各奉酒一大盅,道:“老夫不知三位乃曠世奇才,險些儿當面錯過百年之約,敬遵命矣。”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出席,拜謝道:“后學小子,謬蒙稱許東床之選,實愧王郎,但客中若無厚聘,各有微物一种,聊代荊釵。”說罷,三人隨即同到書院中,去取了那三件寶物來到,各人手捧一物,遞与華刺史。華刺史看蔣青岩的,是一面菱花宮鏡;張澄江的,是一枚琥珀鴛鴦墜;顧躍仙的,是一方碧玉鎮紙,都是罕有之物。華刺史一一記明,分咐了一個書童,去取了一個雕漆方盤來,將那菱花鏡壓了西子采蓮圖,琥珀鴛鴦墜壓了天台采藥歌,碧玉鎮紙壓了子卿歸漢詩。安排停當,喚出韓香到屏門口,分咐道:“你可將這盤內三件寶物和詩稿送与夫人,教夫人將這菱花鏡和西子采蓮圖詩付与大小姐,琥珀鴛鴦墜和天台采藥歌付与二小姐,碧玉鎮紙和子卿歸漢詩付与三小姐,要三位小姐各以寶物為題,賦詩一首來回答。”韓香一邊答應,一邊將身子往帘內縮將去。
  此時三位小姐尚在帘內,因听得他父親受了蔣青岩和張、顧三人的聘禮,含羞入內去了。華夫人以問韓香進去,只見三位小姐還坐在中堂哩。韓香望著他姊姐三人恭喜道:“三位小姐,恭喜賀喜,聘禮在此,請三位小姐收起。”這三位小姐都將臉儿背過一邊,低頭不語。華夫人道:“我儿,這是你們終身大事,況那三個才子,也是世間難逢難遇的,配著你姊妹三人,正是郎才女貌,我做娘的和你爹爹都十分快意。我儿,你們快快收了去。”三位小姐只是不動,華夫人只得將那三件寶物,照依華刺史的分派,替三個女儿安在袖中,說道:“你父親要你三人各將這寶物賦就一首回答。此乃父命,你們不可違他。且你們聰明素著,若不做時,那三人只當你們不會做。”這三位小姐被華夫人一激,真個回房做詩去了。韓香也隨后跟去,按下不題。
  卻說外面張澄江和顧躍仙向華刺史道:“小婿們于今不是外客了,須要請見岳母老夫人,以便日后來往。”華刺史道:“這也無妨。”便走進里面,向華夫人道:“那張家女婿和顧家女婿,要請你出去拜見。我想于今既系至親,便出去見見無妨。”華夫人聞言,連忙整整衣服,喚四個丫頭相隨,同華刺史一齊走到廳來。張澄江和顧躍仙忙忙出席,整衣下拜,蔣青岩也在內同拜。華夫人道:“青岩侄儿是從見過多遭的,不須又拜。”蔣青岩道:“往日是拜姑娘,今日是拜岳母。”華刺史聞言,不覺失笑。華夫人只受了他三人兩禮,他三人起來。一并站在下手。華夫人細看這三個女婿,真個都是人中麟鳳,不覺喜逐顏開,向蔣、張、顧三人道:“三位賢婿請坐,寬飲几盅,老身有事,不及相陪。”說罷進內去了,華刺史在外相陪,翁婿四人,盡興痛飲。飲到中間,韓香捧了一個盤儿,盤內捧了三張彩箋,寫了三首詩,站在帘內說道:“三位小姐的詩在此。”華刺史道:“你只管捧過來,這是三位姑爺,此后不須回避。”韓香只得低了頭,捧到席前。華刺史先取柔玉小姐詠菱花宮鏡詩,遞与蔣青岩等三人同看。那詩道:
  
  皎皎凌秋月,菱花兩參成。
  秦宮与漢代,成敗爾分明。

  蔣青岩等三人看罷,一齊喝采。華刺史向蔣青岩道:“這首詩賢婿就收下罷。”蔣青岩連忙放在袖中。再取過掌珠小姐詠那琥珀鴛鴦扇墜的詩到席上看,那詩道:
  
  千年松柏精,鏤成鴛与鴦。
  松柏耐歲寒,鴛鴦會雙翔。

  看罷,也連聲稱贊,華刺史便交与張澄江收下。再看那步蓮小姐詠碧玉鎮紙的詩,那詩道:
  
  玉体本堅貞,好靜觀書卷。
  無風吹不移,色映苔痕淺。

  三人讀了一遍,亦复贊歎不已。這顧躍仙亦不待華刺史開口,他便將這詩放在袖中去了。蔣青岩等三人,又齊起身向華刺史稱謝,又各奉華刺史三大杯酒,說道:“三位令愛高才博學,皆岳父岳母倆大人家教,今日豈可不痛飲几杯?”華刺史也不推辭,翁婿四人,飲至更深方散。
  不說華刺史回入內宅事,且說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心中万千喜慶,都道那自觀和尚是活佛出現。轉到書院中,各人取出小姐的詩來,拿在燈儿下細細吟誦,比讀四書經傳還恭敬百倍。又彼此換看一番,然后各人收藏了,方才去睡。這蔣青岩和衣睡在枕上,想道:我今夜這般快意,不知俺那柔玉小姐,此時怎生快意哩,又道:這時節敢還未睡,我不免再偷步到他那里,看他是怎生動靜。便輕輕地走下床來,側耳四听,只聞鼾睡之聲滿耳,惟有那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在慶上吟哦贊歎,喜而不寐。蔣青岩也不管他,自己竟走到房中,取了前日和韻的四首絕句斗方,籠在袖里。又悄悄套開后門,竟望柔玉小姐的妝樓下來,遠遠望見樓上樓下燈光照耀,笑語喧填。蔣青岩不敢從正路去,卻從旁邊亂草中轉到妝樓后面,只見后面的門儿半掩,蔣青岩將身閃入門內,向那壁縫里細細張看。原來是柔玉小姐姊妹同韓香共四人圍坐在一張桌儿旁斗葉子,那絳雪同了兩個丫頭在階檐上煎茶,蔣青岩看著燈光之下,恍如四朵名花,好生可愛。卻說柔玉小姐正是臨庄之時,面前已是順風旗,得了三捉,再過兩巡,又是空湯,得了一捉。到臨了,柔玉小姐手中剩了一張二十子,那三家俱無捉牌。柔玉小姐大笑道:“又成了一個色樣子。”大家看時,卻是王矮虎遇著一丈青,正是夫妻相會。韓香笑道:“這矮物事好造化也!”柔玉小姐也笑道:“他雖矮,那一丈青也太長些,真可謂過猶不及。”那掌珠和步蓮二位小姐聞言,都齊齊發笑。柔玉說道:“莫笑,快算將籌馬來。”那三家算算順風旗,現百子,及夫妻相會,又是一吊三家,每家各輸籌馬三十余副,柔玉小姐共贏籌馬百余副。柔玉小姐將籌馬向韓香面前一攤,道:“夜已深了,明日再斗。韓姐,你可將這籌馬收下,明日做個東道,到園中去看牡丹。”掌珠和步蓮二位小姐一齊說道:“此事最妙,只苦了韓姐包足。”韓香笑道:“明日的東道,總讓妾一人獨做,只當替三位小姐恭喜,如何?”正說話間,忽然听得樓梯上就象一個人滾將下來一般,把眾人嚇了一惊,眾丫頭連忙一齊點火去看。不知是人是鬼,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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