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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方域字朝宗,明末官宦子弟,落第書生。李香君名妓,侯朝宗之妻。史可法曾任南明兵部尚書,新主朝內任江北督帥,投江殉國。左良玉宁南侯,侯朝宗世交。柳敬亭說書人,宁南侯幕僚。蘇昆生青樓院授歌者。李貞麗老鴇,李香君之養母。楊文驄字龍友,新主朝內禮部主事。馬士英新主朝內任內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阮大鋮即阮圓海,前主宦官,新主朝內任兵部侍郎。 詞曰: 公子秣陵僑寓,恰遇南國佳人。奸賊挾仇饞言進,打散鴛鴦情陣。 天翻地复世界,又值無道昏君。烈女濺血扇面存,栖真觀內隨心。《西江月》 話說明朝崇禎末年,有一秀士,姓侯,名方域,字朝宗,乃河南歸德府人士。歷代簪纓,累朝世胄,祖為太常,父居司徒。貌美休夸擲果滿車,才洪敢同七步成文。只因闖賊橫逆,就試南闈,不幸名列孫山外。烽煙未靖,只得寄身水濱,僑寓湖邊,每日惟賦詩飲酒,以為娛樂。嘗于讀書之暇,撫卷自歎,說道:“俺侯朝宗年已弱冠,讀書异地,功名未就,家鄉遠通,況是佳人難覓,良緣未締。思念之下,不禁浩歎!”幸喜宜興陳定生、貴池吳次尾,乃杜中契友,寓在蔡益庵書坊之中,時常往來,頗不寂寞。只因曾約陳,吳二友,往冶城道院同看梅花。時值天气晴朗,換了衣妝,早去赴約。遂即喚過書僮看守寓所,自己出門往冶城道院而來。只見碧草翻天,綠柳匝地,游人士女三三兩兩,各攜玉液,無不飲酒行樂。正在觀看之際,忽聞有人招呼說:“侯兄信人,果然早到!”朝宗抬頭一看,見是陳、吳二人,遂各作揖相見。朝宗向次尾問道:“次兄,可知流賊消息么?”次尾答道:“昨見邸抄,流寇連敗官兵,漸逼京師。那宁南侯左良玉系弟世誼,且是忘形之交,今已還軍襄陽,中原無人,大勢不可問矣!”三人一同長歎道:“如此凶惡,何日平定?”這陳生又向二人說:“平定未知何時,春色正自可人,吾輩乘此逸興,且自游玩!”三人遂并肩直往冶城道院而來。忽陳某書僮忙來報說:“眾位相公,不必去了!今有魏公子、徐公子請客看花,將一座大道院俱已占滿,請回吧!”三人聞言,不覺掃興,止步徘徊。正是: 桃源有路人先到,仙境無緣我暫歸。 卻說三人聞書僮之言,正無歸路。只有候朝宗久已有心訪覓佳人,遂向陳、吳二人說:“既是這等,我們且同到秦淮水榭一訪佳麗,倒也有趣,不知二兄尊意如何?”吳次尾說:“不必遠去,兄可知泰州柳敬亭善于說書,曾見賞于吳橋范大司馬、桐城何老相同。聞他在此作寓,何不同往一听,消譴如何?”朝宗聞言,拂然不悅,說道:“那柳麻子做了閹儿阮胡子的門客,這樣人說書,不听也罷!”次尾說:“兄還不知,阮胡子漏网余生,不肯退藏,還在那褲子襠內蓄養聲妓,結納朝緋。小弟做一篇《晉都防亂》揭帖,公討真罪。那班門客才听得他是崔魏一党,不待曲終,拂衣做盡,這柳麻子也在其內,豈不可敬?”朝宗听說,不覺失惊道:“阿呀,竟不知此輩中也有豪杰,該去物色的!”遂著家僮引路,大家同往柳麻子家來。及至門首,家僮叩門,那柳麻子開門一看,見是陳定生等三位相公,遂讓至家中。依次坐定,問道:“此位何人,從未識面?”吳次尾說:“此是河南侯朝宗,當今名士!久慕情談,特來領教!”柳麻子說:“不敢,不敢!相公都是讀書君子,旁搜遍攬,無所不知,倒來听老漢俗談!”三位說:“不必過謙,愿求賜教!”柳麻子遂說:“既蒙光降,老漢也不敢推辭,只怕演義肓詞,難入尊耳!沒奈何,且把相公們讀的《論語》說一章罷。”遂移桌中間,手持鼓板、醒木,將《大帥摯适齊》一章,從頭至尾演說一遍。陳定生說:“妙极!如今應制講義,那能如此痛快?真乃絕技!”次尾說:“敬亭才出阮門,不肯別投主人,故此現身說法。”侯朝宗道:“俺看敬亭人品高絕,胸襟洒脫,是我輩中人,說書乃其余技!”敬亭聞眾人交贊,立其身來說道:“老漢乃鄙俚俗談,謬承贊賞,慚愧,慚愧!”朝宗又問敬亭:“昨日同出阮衙,是那几位朋友?”敬亭答道:“中位都散去,只有善謳的蘇昆生還寓比鄰,現青樓院內教歌。”朝宗听說在院內教歌,早已打動心事,又向敬亭說:“此人亦要奉訪,尚望賜教!”說罷,三人辭了敬亭,一拱而散。這候朝宗卻立意要尋訪青樓,但不知京都那一處為第一家。 且說都中兩秦淮,一灣兩岸,皆楊柳街道,更多囗樓,住的是煙花風月之家。其中有一鴇儿,姓李,表字貞麗,乃煙花妙部,風月班頭。養成一個假女,年方一十六歲,溫柔纖小,才陪玳瑁之筵,宛轉嬌羞,未入芙蓉之帳。雖在青樓,尚未破瓜,而且素性貞良,從不輕易會客。這里有一位罷職縣令,叫做楊文驄,表字龍友,是鳳陽督撫馬士英妹丈,曾与褲子襠里住的阮大鋮結為兄弟。原与李貞麗是舊友,時常在院內走動。見貞麗之女標致非常。年屆破瓜之期,梳櫳無人,常留心代為尋覓年少才子,風流儿郎,招來梳櫳,不在話下。今當春光明媚,龍友無事,要到李貞麗家閒話,以消悶倦。及走到門內,只見他院內囗囗囗囗囗囗囗囗歡飲,濃濃一院春色,好不迷人。遂呼道:“貞麗姐在家否?”貞麗听得呼喚,見是楊龍友,原是舊好,遂讓到女儿妝樓上去。龍友上得樓來,望見四壁無數詩篇,方欲觀玩,只見貞麗女儿曉妝才罷,嬌嬌嬈嬈走到面前道了一個万福。龍友對貞麗夸說道:“令愛數日不見,益發標致了!”尚未坐下,又向壁上一看,“贊的不差。”看到左邊的詩條,惊訝道:“張天如、夏彝仲這班大名公都有題贈,下官少不得也和韻一首。”取過紙筆,詠哦一會,又道:“做他不過,索性藏拙。聊寫墨蘭一幅,點綴素壁罷!”又見右邊有藍田敬畫的拳石,遂說:“這是名人之畫,我就寫在石旁,借他的襯帖也好。”不一時,將墨蘭畫完,遂問貞麗說:“令愛大號?我好落款。”貞麗笑道:“年幼無號,求楊老爺賞他二字。”龍友沉吟一會說:“《左傳》有云:蘭有國香。就叫香君何如?”貞麗說:“甚妙,多謝楊老爺!”龍友又笑說:“如今連樓名都有了。”遂落款云:“崇禎癸未仲春,偶寫墨蘭于媚香樓,博香君一笑。貴州楊文驄。”貞麗与香君起身致謝說:“寫畫俱佳,可稱雙絕!有此佳畫,敝樓生輝矣!”遂著人安排酒桌,与龍友賞玩春景不題。 卻說龍友正在樓上飲酒敘話,忽听樓下有人自言自語說:“俺自出阮衙,更投妓館,做這美人的教習,不強似做那義子幫閒么?正是:閒來翠館調鸚鵡,懶向朱門看牡丹。今日該演習歌曲,登樓上去。”上得樓來,一見龍友,惊訝道:“不知楊老爺在此,有失迎接,得罪,得罪!”龍友見是蘇昆生,遂惊問道:“你出阮門之后,一向在那里?久不領教,今得一會,幸甚,幸甚!”遂各施禮讓坐。坐定,龍友問說:“昆生怎得功夫在此閒游?”昆生尚未及答,貞麗即對龍友說:“這是敝院請來教小女曲歌的蘇先生,在我院中已半月有余。”龍友聞言說:“令愛真是絕世國色,再得昆生教些曲詞,有了技藝,不愁是個名吱了。”又向昆生說:“恭喜你得了絕代的門生,可喜,可賀!請問昆生,你傳的是那一套曲詞?”昆生說:“是玉茗堂四夢。”龍友又問:“學會多少了?”昆生說:“學《牡丹亭》半本。”遂向香君說:“趁著楊老爺在此,隨我對來,好求指示!”香君即移椅与昆生坐近,將學的曲詞一一演唱一番,無不妥當。把一個楊龍友喜得滿面春風,向貞麗說:“令愛聰明的緊,聲容俱佳,若得有人來梳櫳,真乃才子佳人,天然佳偶!”遂對昆生說:“昨日會著河南候司徒公子侯朝宗,客囊頗富,才子風流,年方二十一歲,正在這里物色名妹,昆老知道么?”昆生說:“這是敝鄉世家,果然是個才子。”龍友說:“昨日偶然說及令徒姻事,朝宗甚動情,不知貞娘肯招否?”貞娘說:“這樣公子肯來梳櫳,是极妙的了,怎說不肯?還求楊老爺极力幫襯,成全此事,自然叩謝!”龍友聞言,甚覺歡喜,又飲數杯,遂起身辭了香君与昆生,下樓而去,貞娘又留在自己房里小酌,以賞春光。昆生亦自回房去了。正是: 滿院柳花帘前舞,一杯香醪味偏長。 不知侯生与香君几時才得會面?下回便知端的。 且說侯朝宗意欲尋訪佳麗,通有楊龍友偶然談及名妓香君,這朝宗左思右想,不敢認真,一則恐楊龍友系阮圓海故友,假此嬉落;二則又自己蕭索囊乏,那有銀錢治辦妝具。反复輾轉,正在無聊之際,忽听門外有人呼喚:“侯相公在家否?”方待出門看視,柳敞亭已走進來,二人相見,未及施禮,敬亭說:“日下對此三月艷陽,住在六朝佳麗之場,游人絡驛,相公竟悶坐書齋,豈不辜負花朝?”朝宗答說:“弟久有意,奈同伴無人,雖有美景,孤身難覓。”敬亭說:“老漢今日無事,不免陪著相公看花、踏青何如?”朝宗說:“如此极妙!”遂換了衣衫,同敬亭出門,望城東而來。只見路上柳綠桃紅,不暇細看,游春士女,隨處皆是。 正走之間,敬亭指說道:“此是秦淮之水,過此長橋,便是有名姊妹家。”朝宗留心細看,但見碧煙染窗,紅杏窺牆,黑漆二只門,俱插著一枝帶露嬌柳。遂問敬亭:“此是何處,這般有趣?”敬亭說:“這一條巷,原是舊院,此中麗人最多,那高門見便是李貞麗家。”朝宗一聞“貞麗”二字,想起那龍友之言,便問:“他女儿香君可在里面?”敬亭說:“他是母子,不在里頭,在那里呢?”朝宗急扯敬亭叩門,里邊人問:”何人叩門?貞娘、香姐俱不在家。”朝宗聞說,心中著實發急,又暗想道:“他既不在,定是那里踏青去了,我就坐在此等候一回!”遂坐在門前石凳上,死也不動。敬亭百般催促,只是不動,但見侯生如痴如醉。正在無可奈何處,忽听見響人呼他的姓字,抬頭一看,見是楊龍友与蘇昆生并肩而來,望著拱手說道:“侯世兄卻在這里,俺二人上貴寓尋訪,聞你同敬亭游春去了,不想此處得遇,万幸,万幸!且問侯兄,為何在此徘徊?”敬亭說:“我与侯兄游春到此,他聞香君美名,遂欲訪他,适香君不在,故侯兄如此光景。”楊、蘇二人說道:“侯兄,今日是清明佳節,他們院內姊妹俱赴盒子會去了,焉能在家?”朝宗說:“不知可在那家赴會去?”昆生說:“今日是香君姨娘卞玉京主會,在暖翠樓上。侯兄何不起此良辰,同到樓下賞玩一回?”龍友又說:“俺二人原為侯兄喜事而來,暖翠樓离此不遠,大家同去看看,侯兄也好放心。”朝宗聞言,慌忙立起身來,向二人作揖說:“望眾位攜帶一二,自當重報!”四人前前后后、說說笑笑,往暖翠樓而來。 柳敬亭說:“侯兄,已至暖翠樓下了,請坐,再看机會。”朝宗說:“不知香君在否?”龍友指說道:“那摟頭坐的不是香君!”朝宗往上一看,見他嬌嬌滴滴,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真乃容可落雁,貌能羞花,遂不覺魂飛天外,目不轉睛,呆呆的望樓上觀看。正在動情之時,只听樓上說:“香君,你的簫吹演一回。”只听得簫音嘹亮,猶如風鳴云端。朝宗情不自禁,遂將自己佩的扇墜解下,說道:“這儿聲簫吹得令人消魂,小生忍不住要打采了!”將扇墜望樓上一拋,不料正落在香君怀里。香君滿面通紅,含羞微笑。貞麗即取香君冰紗汗巾包上櫻桃,拋在樓下。眾人拾起來,傾在盤內。朝宗說:“此物不知何人拋下來的?若是香君,豈不可喜!”龍人說:“觀此汗巾,多應是他。”敬亭說:“既如此,不得亂動!先教侯兄口含一枚,品此鮮味。”大家正在取笑之時,忽見一人手提茶壺,一人怀抱花瓶立在面前,真正是: 香草偏隨蝴蝶舞,美人又下鳳凰台。 朝宗正向樓上張望,被龍友一把拉住,說:“侯世兄,這是貞麗,這是香君!”朝宗一見,魂不附体,忙向前施禮道:“仙子何時下界,有失迎接!”昆生指說:“此是貞麗,此是香君,相公仔細認認!”侯生方才正容施禮說:“渴慕久矣,得一見,三生有幸!”又向龍友說:“果然妙齡絕色,楊兄賞鑒真正不差!”貞麗說:“虎丘新茶,泡來奉敬!”香君說:“綠柳紅杏,點綴春色。”朝宗向香君怀內一看,見一扇墜佩在身邊,遂口占一絕云: 南國佳人佩,休教袖里藏。 隨郎團扇影,搖動一身香。 龍友說:“此詩風流典雅,真是奇才!”遂即問道:“昨日所云梳攏之事,不知侯兄肯否?”朝宗說:“秀才中狀元,那有不肯處?”香君聞言,含羞上樓而去。貞麗上前說:“蒙楊老爺美言,相公不棄,即此擇定吉日,賤妾就要高攀了!”朝宗說:“三月十五日,乃花月良辰,便好成親!但小生客囊羞澀,恐難備禮。”龍友接口說:“世兄不須愁,妝奩、酒席小弟一并備來,點染佳期,不知世兄可肯笑納?”朝宗聞言,深深一恭說:“多謝楊兄費鈔,另日叩謝!”貞娘見女儿事成,遂辭別眾人,登樓而去。朝宗等四人亦各由舊路而回,四人之中惟朝宗歡喜不盡,欣然而去。 有詞為證: 听分解、誤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匆匆,忘卻仙模樣。 春霄花月休成謊,良緣到手難推讓,准備著身赴高唐。 且說楊龍友陪著朝宗,定了梳櫳香君的佳期,次日清晨,起來即往褲子襠來,尋那阮大鋮去。因是舊交,不待通報,竟入他后巢園內。未及揚聲,只听得里面阮大鋮道:“俺阮圓海也是詞章才子,科第名家,只因主意一錯,偶投崔魏之門,遂入儿孫之號。如今勢敗,剩俺枯林囗【號鳥】鳥,人人唾罵,處處攻擊。昨日祭丁,受了五秀才毆打;前日借戲,又被三公子辱罵。無計分辨,幸虧盟兄楊龍友代設一計,叫俺替侯朝宗制備梳櫳香君妝奩,以便求他疏通,到也有理。自昨一去,再不見回音,好不悶人!”龍友在外听的明白,外高聲說:“阮兄,想念小弟么?連日違教了!”阮圓海聞是龍友,急忙出來,攜手入內。未曾坐定,即問:“侯年侄之事,怎么樣了?”龍友道:“小弟正為此事而來!侯兄佳期已定于三月十五日,不知兄代備之物,可曾齊全?”阮圓海聞言,滿面帶笑說:“弟已備有三百金,仍煩老兄代為治辦,不知兄可肯為一勞?事成,自當叩謝!”龍友說:“那用許多?弟遵命治辦便是!”圓海入內取出銀兩,雙手遞過,龍友接銀,出門而去。 卻說那香君,自從那日在暖翠樓面晤朝宗,見是個風流才子,心中暗自欣羡,再不輕易下樓,亦不妄自見人,專待十五日成親。及至佳期已到,貞娘絕早起來,正在著人卷帘掃地,安席排桌,忽楊龍友在來喚道:“貞麗,今日是令愛上頭佳期,昨許侯兄代備箱籠等物,今已齊備,著人抬進安置在洞房里,以助令愛新妝。還有三十兩銀子交与廚下,一應酒筵,俱要非盛!”貞麗見箱籠、衣服無不開備,又有酒席銀兩,喜不自胜,遂叫香君來叩謝。龍友說:“些須引意,何敢當謝!”正敘話間,忽亂嚷道:“新官人到門了!”但見朝宗身穿盛服,冠插宮花,進得門來,滿院之人個個稱羡。正是: 雖非科第天邊客,也是嫦娥月里人。 這侯朝宗下馬,貞娘并一應陪客迎接客舍,楊龍友見了,向朝宗一揖說:“恭喜世兄,得了平康佳麗!小弟無以為敬,草辦妝奩、粗陳筵席,聊助一宵之樂。”朝宗時說:“過承周旋,何以克當!”貞娘向前說:“新人与楊老爺請坐獻茶!”茶畢,龍友問道:“貞娘,一應喜筵安排齊備了么?”貞娘說:“托賴老爺,件件完全!”龍友立起身來,向朝宗一拱說:“今日吉席,小弟不敢饞越,就此告別,明日早來道喜!”說罷,遂辭侯生而去。貞娘所請陪客丁繼之等,上前作揖道喜,遂請侯生更衣,女客玉京那扶持香君出來,大家做樂,二新人對面相見,真正:一是文章魁首,一是士女班頭。兩下暗自欣羡,各生眷念。眾鴇儿排下筵席,齊說:“院中規矩不興拜命,就吃喜酒罷!”遂讓朝宗、香君并肩上坐,丁繼之、張燕筑等三人坐在左邊,卞玉京、鄭妥娘等坐在右邊,人家飲酒歌彈,极其娛樂。不覺紅日銜山,烏鴉選樹,眾人齊聲說:“天晚了,送新人入洞房去罷!”丁繼之攬住說:“不要忙,侯官人當今才子,梳櫳了絕代佳人,合歡有酒,豈可無詩?”眾人皆說:“有理!待我們取付新樣花箋,磨飽松煙,伺候揮毫。”侯生說:“不消詩箋,小生帶有宮扇一把,就題贈香君,永為結盟之物罷!”遂舒開宮扇,不用思索,提起筆來揮而成,乃是七言絕句一首。詩曰: 夾道朱樓一徑斜,王孫初御富平車。 青溪盡是辛夷樹,不及東風桃李花。 眾人見侯生如此敏捷,人家正在那里贊賞,忽有人報曰:“楊老爺送詩!”侯生接過一看,讀曰: 生小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 緣何十二巫峰女,夢里偏來見楚王。 讀畢,說:“此老多情,送來一首催妝詩,妙絕,妙絕!”眾人听見,人家稱贊。從新吹彈起來,勸新人飲酒,侯生与香君交杯換盞,暢飲一回。譙樓已打二鼓,眾人齊說:“天色晚了,撤了席罷!奏起樂來,送新人入房去!”侍女持燈,侯生与香君攜手同入洞房。侯生見香君微被酒熏,春色滿面,比暖翠樓下相會時更覺宜人,情不自禁,輕輕抱上床,你貪我愛,說不盡云情雨意;顛鸞倒鳳,只覺得風抖花顫。正是: 劉郎已入桃源內,帶露桃花怎不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話說侯生与香君成親之后,次日天明起來,流洗未完,楊龍友早已來与侯生暗喜。及到院內,見院門深閉,侍婢無聲,已知他們高眠未起,遂喚鴇儿說:“你到新人窗外,說我早來道喜。”鴇儿未及答應,貞娘早已听見,問鴇儿:“是誰?”眾說:“是楊老爺道喜來了。”貞娘聞說楊老爺,慌忙出來相見,說道:“多謝老爺成了孩儿姻緣,感恩非淺,焉敢又勞老爺絕早道喜!”龍友遂問道:“新人起來否?”貞娘說:“昨晚睡遲,還未起哩!”貞娘遂轉身進內一看,只見他二人那里交扣丁香、并照菱花,梳洗才完,穿戴未畢,就轉身出來,請楊老爺同進洞房,好飲扶頭酒。龍友与貞娘見了侯生戲曰:“惊卻好夢,得罪,得罪!昨晚催妝拙作,可還得入情么?”侯生笑謝曰:“妙是极妙的了,只是香君雖小,還該藏之金屋,小生袖里如何著得下?”大家俱笑。龍友又問說:“夜來定情,必有佳作?”侯生說:“草草塞責,不敢請教!”遂教香君取出宮扇遞与龍友,龍友吟讀一遍,“妙,妙!只有香君不愧此詩,好好收著。你看香君上頭更覺艷麗了,消此尤物。”侯生說:“香君天姿國色,今日插了几朵珠翠,穿了一套綺羅,十分花貌,又添二分,果然可愛!”貞娘接說:“這都是楊老爺幫襯的。”只此一句,遂逐著侯朝宗心內之疑,向龍友一恭道:“我看楊兄雖是督撫馬老爺至親,卻也拮据作客,為何輕擲金錢,來填煙花之窟?在小弟受之有愧,在楊兄施之無名,敢求明示,以待圖報!”香君亦接口說:“俱郎問得有理,奴蒙楊者爺百般抬舉,昨日承情太厚,也覺不安!”龍友見問,遂說:“既蒙問及,小弟只得實告。這酒席、妝奩皆出怀宁之手。”侯生說道:“不是宛人阮大鋮么?”龍友應道:“正是他!”侯生大惊,就說:“這阮圓海原是敝年伯,小弟鄙其為人,絕之已久,他今日為何無故用情,令人不解?”龍友說:“圓老有一段苦衷,欲見白于天下,他當日曾游趙夢之門,原是吾輩。后來結交魏党,以圖救護東林,不料魏党一敗,東林反興水火。近日复社諸生倡論攻擊,大肆厥辱,豈非操同室之戈乎?圓老故交雖多,因其形跡可疑,亦無人代為分解,每日向天大哭說道:‘同類相殘,傷心慘目,非河南侯公子不能救我’,所以今日諄諄納交足下耳!”正是: 無計欲識君子面,且將財物貨人心。 侯生聞言,如夢初醒,方知陪妝情由。一時不明,熟思,遂有解救,說:“阮圓海情甚迫切,亦覺可怜,就便是魏党,悔過來歸,亦不可絕之太甚,況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乃弟至交,明日相見,即為分解。”龍友謝曰:“果得如此,吾党之幸也!”不料香君在旁聞侯生之言,拂然大怒曰:“郎君是何意思?阮大鋮趨赴權奸,廉恥喪盡,婦人女子無不唾罵,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吾不知官人自處于何等?官人之意,不過因他助俺妝奩,便要徇私廢公,這几件釵釧、衣裙,卻放不到我香君眼里!”說完,遂將頭上珠翠拔下,衣衫脫去,盡情丟在地下,向臥房而去。龍友見如此光景,也覺沒趣,含怒微笑曰:“呵呀!香君气性忒也剛烈!”侯生說:“好,好!這等見識,真乃女中丈夫,我倒不如,真侯朝宗又畏友也!老兄休怪,弟非不領教,但恐為女子所笑耳。那些社友,平日垂俺朝宗者,也只為這點義气,我若依附權奸,那時群來攻我,自救不暇,焉能救人乎!”龍友見事不成,其覺不快,強為解說道:“圓老好意,也不可太激烈了!既然如此,弟就此告辭!”遂一拱就欲下樓,侯生深深一揖:“老兄莫怪!這些箱籠衣服原是阮家之物,香君不用,留之無益,還求取去罷。”龍友滿面羞慚,遂辭出而去。正是: 多情反被無情惱,乘興而來敗興歸。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卻說香君卻了妝奩,侯朝宗又當面對著楊龍友拒絕了一番,心中悶倦,思欲觀玩景致以消郁結。 适值五月端陽佳節,南京風俗到得此日,無論紳士商賈俱各駕船游玩,吹彈歌唱。卻說陳定生去約吳次尾,說道:“次尾兄,今日節鬧端陽,你我旅邸抑郁,何不到秦淮賞節,以伸悶怀?”次尾說:“弟久有此心,方欲訪兄同去,不料兄已先及,正合我意!”二人攜手出門,緩步前行。已到秦淮,定生問說:“如此佳節,怎的不見同社之人?”次尾說:“想必都在燈船會上。”說話之間,見有河房一座,挂燈垂帘,甚是清雅。次尾一看,知丁繼之水榭,向陳定生說:“此是丁繼之水榭,可以登眺。”二人遂同登水榭,喚曰:“丁繼之在家么?”內有一童走出,認的他二人,說:“陳、吳二相公請坐!俺主人赴燈船會去了,家中備下酒席,但有客來,隨便留坐。”二人聞童子之言,同說:“有趣,可稱主人好事矣!”也不謙讓,一同坐下。定生說:“我們今日雅集,恐有俗人闖入,不免設法拒絕他。”遂命童子取一燈籠來,提筆書上八個大字:“复社會文,閒人免進”,挂在水榭之前。二人方坐下飲洒。正飲之時,只听鼓吹之聲振耳,知是燈船將近,憑欄觀望,遠遠見一只燈船,內有一女客歌唱,三個男子吹的吹,彈的彈,向水榭而來。定生留神一看,見是社友侯朝宗,向船上指說:“那來的好似侯朝宗。”次尾說:“正是他!該請入會的。”定生說:“那個女客必是香君,也好請他么?”次尾說:“香君不受阮胡子妝奩,竟是复社的朋友,請來何妨!”定生說:“這等說來,那吹彈的柳敬亭、蘇昆生不肯做阮胡子門客,也是复社朋友,同請上樓來,更是有趣。”遂高聲喚曰:“侯社兄,這里來!”朝宗聞有人呼喚,望水榭一看,見是陳、吳二位社友,遂向樓上一拱,“二位請了!”定生說:“這是丁繼之之水榭,現有酒席,侯兄可同香君、敬亭、昆生同上樓來,大家賞節!”朝宗等欣然下船,遂吹彈著上樓而來,有詞為證: 龍舟并、畫漿分,葵花蒲葉泛金樽。朱樓密、紫障勻,吹簫打鼓入層云。 《排歌子》 且說朝宗四人上得水榭,見燈籠上寫著:“复社會文”,朝宗說:“不知今日會文,小弟來得正好!”敬亭說:“‘閒人免進’,我們未免唐突!”次尾說:“你們不肯做阮胡子門客,正是复社中朋友。”朝宗說:“香君難道也是不成?”次尾說:“香君卻奩一事,只怕复社朋友還差他一籌哩!”定生說:“以后該稱他社嫂子!”大家鼓掌大笑。遂喚童子斟酒,六人依次而坐,飲酒賞節。正飲之際,忽听眾人報說:“燈船來了!”六人遂停杯,憑欄同看燈船,只見船上各懸彩燈,繞河競渡,也有飲酒的,也有吹彈的,也有賦詩的,燈船色色不同,人物在在各异。真正是:金波紛紜,競渡銀漠,往來迷津。大家飽看了一會,見燈船將盡,复各依次坐下飲酒。敬亭說:“今日賞節,幸會二位相公,不可空飲,虛過佳節。我与昆生吹彈,香君歌唱,以樂今宵何如?”陳、吳二人說:“只是勞動不當!”柳、蘇二人各顯其能,吹彈的十分幽雅;香君放開喉嚨,歌唱間几遏行云。定生与次尾、朝宗三人放怀暢飲。 正在酒酣之時,又听有人報說:“燈船又來了!”六人复憑欄觀看,見船上吹打的比眾不同,歌唱的較常大异,船頭立著一人,望著水榭緩緩而來。昆生說:“你看那船上象些老白相,我們須仔細領略。”只見船頭一人,抬頭向水榭上一望,說:“丁家河房,為何此時尚有燈?大小廝們,快去看有何人?”小廝上岸一看,回報說:“燈籠上寫著:‘复社會文,閒人免進’八字。”那人在船頭上一聞“复社”二字,即使歇了笙歌,滅了燈火,悄悄撐船遠避而去。眾人見好三座燈船,“不知何故滅燈、息歌,悄然而去?快著人看來!”敬亭說:“不必去看,我老眼雖昏,早已看真,那個胡子便是阮大鋮,他買舟載歌,不敢早出,恐有人輕薄他,故半夜方敢出游。今見三位相公在此飲酒,不敢近前,故此悄避而去耳!”昆生說:“我說歌吹比眾不同!”定生說:“好大膽!這貢院前也許他來混游?”次尾即欲下榭,赶上采他胡子。朝宗攔住次尾,說:“他既回避,我們也不必為已甚之行,且船已遠去,丟開手罷!”次尾忿忿而止,說:“便宜了這狗子!”香君見天色太晚,對眾人說:“夜色已深,大家散罷!”敬亭說:“香君姐想媽媽了,我們送他回去。”遂同昆生、朝宗、香君辭了定生、次尾,下船搖櫓而去。陳吳二人亦各回寓。正是: 樓台下去游人盡,小舟留得一家春。 不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卻說侯朝宗有一故友,姓左名良玉,當年是父親麾下之將,家在遼陽,世為都司,只因得罪罷職,補糧武昌。幸遇軍門侯恂,拔于走卒,命為戰將,不到一年,即拜總兵之職。南征北討,功加侯爵,強兵壯馬,列鎮襄陽。只因李自成扰亂,以致朝廷空虞,三軍缺糧,支銷乏策。又見三軍餓极,各有欲變之勢,遂有就糧南京之意,撤兵漢口之心,但恐未奉明旨,形跡可疑,因此不敢驟行。只得日夜撫恤,暫慰軍心。然就糧雖未即行,而傳言早以飛聞南京,文武官員聞知,莫不膽戰心惊。有一人司馬熊明遇,久聞左良玉曾在侯恂麾下,見侯恂之子侯朝宗現在南京寄寓,意欲托朝宗修書勸阻東下。知楊龍友与朝宗有舊,遂著龍友來尋朝宗,央他修書。 龍友承熊司馬之命前來求書,尋至寓所,不見朝宗。一路問來,知他在柳敬亭家中听說平話,遂來敬亭家中尋問,至門首下馬,徑入,見敬亭手執鼓板在那里演說平活,朝宗坐在一旁細細恭听,遂高聲說:“目下是甚么時候,還在此听說平話?”朝宗不知何故,急問曰:“龍老,為何在此惊慌?”龍友說:“你還不知么?如今左良玉領兵東下,要搶南京,且有窺伺北京之意,合城失措。即本兵熊明遇亦束手無策,知小弟与兄是好友,故托弟前來懇求,聞得尊翁老先生乃宁南侯之恩師,若肯發一手諭,必能退卻,不知世兄主意如何?”朝宗說:“這樣好事,怎肯不做?只是家父罷政林泉,縱肯發書,未必有濟,況往返二、二千里,何以解目下之危?”龍友說:“吾兄素稱豪俠,當此國家大事,豈忍坐視?何不代寫一書,且救目前,另日稟知尊翁,料不見責!”朝宗聞言,欣然說道:“這應急囗便,倒也可行。俟弟回家,大家商議。”龍友促之曰:“事不宜遲,即刻發書尚恐不及,那里等的商量?”朝宗遂命敬亭尋一花箋,即時修起一封阻書,遞与龍友說:“可再著熊司馬改正好段。”龍友說:“不必改正,待我說与他知道就是。但書是有了,投遞之人,必須一妥老誠者方可。”朝宗說:“投書人原是要緊的,那里有這樣人?”二人正在尋思投書之時,忽敬亭立起身來,向二人高聲說:“楊老爺、侯相公,你二位不必作難,待老柳走一遭何如?”龍友欣然曰:“敬老肯去是极妙的,事不可緩,你可速備行李,我回去,即送盤費過來,今夜務必出城才好。”三人一拱而別,有一詞說那柳麻子英俠,詞曰: 一封書,權宜代,仗柳生,舌尖口快,阻回那,莽元帥。万馬晨鐘,保 住這好江城,三山囗囗。 且說柳敬亭將朝宗書札包裹妥當,背上行李,曉行夜宿.沖風冒雨,沿江而來。行不數日,遠遠望見武昌,敬亭喜曰:“已到武昌城外了,待我放下行李,在草地下打開包裹,換了靴帽,好去轅門投書。”遂將衣服更換,不慌不忙竟往轅門上來。見了中軍官,朝上一拱說:“煩將軍稟報元帥,說有河內寄書人要見!”中軍說:“這時候,還有甚么書信段遞?你莫不是逃兵,或是流賊細作嗎?”敬亭答說:“我若是逃兵,怎肯自尋轅門?要是細作,亦斷不敢憑空唐突?實有密書一封,要見元帥當而交遞的。”中軍見有書函,不敢隱瞞,遂即擊鼓稟知元帥。良玉即刻升堂,喚中軍問:“有何軍情?早早報來!”中軍稟說:“別無軍情,只有一差人,口稱投書的,要當堂面投。”良玉聞言.遂吩咐開門,叫大小三軍小心防備,若是流賊細作,即刻拿下,著他膝行而進。敬亭見轅門大開,刀槍密布,中軍手執令箭,傳說:“投書人膝行而進!”敬亭坦然進來,毫無懼色。行至大堂檐前,朝上一揖,說:“元帥在上,晚生拜揖了!”良玉喝曰:“你是何等樣人?如此放肆!”敬亭說:“一介平民,怎敢放肆?持有密書一封,特來投遞。”良玉問說:“是何人書函?”敬亭答曰:“是河南歸德府,侯老先生尚來奉候的!”良玉說:“侯司徒是俺的恩師,你是何人,來此投遞,書在那里?”敬亭將書呈上,良玉接來一看,就吩咐掩門,請敬亭到后堂,說:“尊客請坐!”良玉遂將書拆開一看,曰:“這書中文理,一時也看不透徹,無非勸俺鎮守邊方,不可移兵內地之意。轉問足下貴姓大號,与侯老先生有何瓜葛?”敬亭答曰:“不敢!小子姓柳,草號敬亭。”遂即獻上茶來,敬亭接茶在手。良玉對敬亭說:“足下可知這座武昌城自張獻忠一番焚掠,十室九室,俺雖鎮守在此,缺草乏糧,日日鼓噪,連俺也做不得主了。”敬亭聞言,气說:“元帥說那里話,自古兵隨將轉,那有將隨兵移的?”遂將茶鐘摔于地下。良玉怒曰:“這等無理,竟把茶鐘擲地!”敬亭笑說:“晚生怎敢無禮!一時說的高興,隨手摔去。”良玉說:“隨手摔去?難道你心做不得主么?”敬亭應說:“心若做的主,也不教手下亂動了。”良玉爽然曰:“敬亭講的有理,只因三軍餓的急了,竟不問一聲儿。”良玉說:“我到忘了,叫左右快擺飯來!”敬亭于是以手摩腹,說:“好餓,好餓!”良玉見他如此光景,遂催說:“可惡奴才,還不快擺!”敬亭起身說:“等不的了,往內里吃去罷。”說完,往內里就走。良玉怒曰:“你何進我內里?”敬亭回顧良玉說:“餓的急了。”良玉喝曰:“餓急了就許進我內里嗎?”敬亭笑說:“元帥也知餓急了,不可進內里么?”良玉笑說:“句句譏俺的短處,好個舌辯之士,俺帳下少不得你這個人哩!”遂又問說:“你与縉紳往來,必有絕技,正要請教!”敬亭說:“晚生自幼失學,偶讀几句野史,信口演出,曾蒙吳橋范大司馬、桐城何老相國謬加賞贊,遂爾得交縉紳,實抱慚愧!”良玉喜曰:“竟不知敬亭有此絕技!就留在敝衙,早晚領教罷!”正是: 口爽舌辯滑稽士,壓卻壯膽并雄心。 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便知端的。 且說敬亭持書武昌,見了左良玉遠嘲近諷,說得他心神俱動,就糧之議,大半停止。南京文武,猶怀疑懼之心,遂奏聞朝廷,加他官職,蔭他子侄,又知會各處督撫并在城大小文武,齊集清議堂,公同計議助他糧餉。此不過恐投書未穩,以安良玉之心耳。因而計議諸文武,不論罷職、閒員都有傳單。而楊文驄、阮大鋮諸人亦在傳內,遂各冠帶,早至清議堂中伺候議事。那知阮大鋮怀恨卻奩之嫌,遂生暗害之心,一見龍友便說:“兄可知左良玉舉兵就糧,競有蕭牆人勾引?只怕左兵一到,還要私放城門,引兵入城,此事不可不作准備。”龍友說:“這話恐未必确,況你我皆系廢員、閒宦,且莫輕言!”大鋮說:“小弟實有所聞,豈可隱秘不言?” 二人正說未了,只見淮安漕撫史可法,鳳陽督撫馬士英俱到,龍友与阮大鋮以及文武各官迎進施禮。坐畢,史可法問說:“本兵熊老先生為何不到?”長班稟說:“今日有旨差往江上點兵去了。”馬士英說:“這等,會議不成了。倘左兵到來,如何是好?”楊龍友打恭說:“老先生不必深憂,左良五系侯司徒舊卒,昨已發書勸止,料無不從者。”史可法接說:“學生亦聞,此舉雖然熊司馬之意,實皆年兄之功也。”阮大鋮遂從中譖曰:“這倒不知。只聞左兵之來,怕是敝同年侯恂之子,侯方域略中勾通所致,他与左良玉相交最密,常有私書往來,若不早除此人,將來必為內應,為禍不小。”馬士英說:“有理,何惜一人,以陷滿城之命乎?”史可法拂然不悅,說道:“這也是莫須有之事,那侯方域卻是敝世兄,他在复社中錚錚有聲,豈肯為此?況阮老先生罷閒之人,國家大事也不可越位亂講,陷害正人,以傷公道!”遂起身向眾人一拱,“今日之事大概不能議了,小弟告別!”遂忿忿而去。阮大鋮見史可法如此光景,遂恨道:“史兵部怎么就拂衣而去?小弟之言,确鑿可据,聞得前日還托柳麻子去下私書哩!”龍友遂正言道:“這可大屈了他!敬亭之去,小弟所使,寫書之時,小弟在旁。虧他寫的懇切,怎反疑起他來?”大鋮笑說:“楊兄不知,那書中都有字眼、暗號,外人那里曉得?”士英聞言,點頭說:“是呀,這樣人做事鬼詐多端,不可不殺。小弟回衙,即差人去訪拿!”遂起身向楊龍友說:“老妹丈,就此同行罷。”龍友說:“請舅翁先行一步!小弟隨后就來。”馬士英与阮大鋮臭味相投,遂并馬而回。正是: 邪人無正論,公囗皆私情。 卻說楊龍友見他二人說得投机,必要暗害侯生,遂恨道:“這是那里說起!侯生素行雖未深知,只論寫書一事何等慷慨,為何反加讒言,誣他為暗勾之罪?只得前去報信,叫他趁早躲避。”隧徑往李家別院而來。 到了門首,只听得里面吹彈歌唱,甚覺熱鬧,急急敲門。里邊見敲門甚急,開來一看,見是楊龍友,即報与侯生,這侯朝宗聞說是楊龍友,遂同香君并昆生、貞娘一同下樓相見,笑道:“楊兄高興,也來消夜?”龍友歎了一口气,說道:“兄還不知么?目下有天大禍事前來尋你!”侯生聞言,吃了一惊,說:“小弟有何禍事?如此諒慌!”龍友說:“今日清議常議事,阮圓海對著大眾說你与左宁南侯有舊,常通私書,將為內應。那些當事諸公俱有拿你之意。小弟恐兄有不測之禍,特報知,使兄脫此奇禍,豈為消夜而來?”侯生說:“我与阮圓海素無深仇,為何下這般毒手?”龍友說:“想必因卻奩一事太激烈了,故此老羞變怒。”貞麗聞此一段情節,遂催促侯生說:“事不直遲,早早高飛遠走,不要連累別人!”侯生說:“事已至此,只得遠避,只是燕爾新婚,如何舍得!”香君正色說:“官人素以豪杰自命,為何作此儿女態!”侯生說:“是,是!但不知那里去好?”龍友說:“不必慌,小弟倒有個算計,會議之時,有漕撫史可法,鳳撫馬舍舅在坐,舍舅語言甚不相為,虧史公一力分豁,且說与尊府原有世誼,兄不如隨他去,到淮陽再候家信,似無不可。”侯生聞言,說:“是那個史可法?”想了一會,說:“是了!史道鄰是家父門生。妙,妙!多謝指引。香君快快收拾行裝,我即刻投那里安身去罷。但不知史公寓在那廂?”昆生說:“聞他來京公干,常寓在市隱園,待我送官人前去!”說話之間,香君已將行李收拾完備,著人挑出,与侯生攜手,不忍暫舍,眷戀一會,遂即分別。說:“暫此分离,后會不遠!”香君揮淚說道:“滿地煙塵,料難再會,只愿郎君一路平安,幸甚!”送出門來,大家洒淚而別。正是: 恩愛方在情濃際,忽被西風急吹開。 不知朝宗去投史公事体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話說侯朝宗自從別了香君來投史可法,史公見是世誼,又見他被奸人所害,遂留在營內,以為記室。聞塘報言:“流賊李自成打破神京,崇禎皇帝于三月十五日縊死煤山。”不胜惊慌、忿恨。又聞南京文武各官議論紛紛,也有宜整頓兵馬赴北京報仇的,也有說圣上已經縊死,不如迎立新君,再圖恢复的。立論雖多,定見無人。惟有奸臣馬士英与阮大鋮同謀,倡議要迎立福王,以為功賞。朝宗一聞此言,大加惊駭,不知是真是假,專候史可法回衙探望消息。正在憂疑之際,史公回衙,遂問道:“史老先生,此信若何?”史公長歎一聲,說:“我史可法本貫河南,寄籍燕京,叨中進士,便值中原多故,今山淮安漕撫升補南京兵部,那知到任一月,遭此大變,万死無辭!今雖持此長江大險,苟延旦夕,但一月無君,人心惶惶,每日議迎議立,全無成說。至于北信,有說北京雖失,圣上無恙,航海而南的:又有說圣上縊死,太子已間道南奔的。總不得真确,以致搖搖無主,卻怎么處?”正說之間,忽傳進一紙書來,說是鳳撫衙門寄來的。史公拆開一看,便皺首雙眉說道:“這馬瑤草又講甚么迎立之事,我看書中意思屬意福王,又說圣上确确縊死,太子逃走無蹤。若果如此,縱不依他,他也竟自舉行。況福王昭穆倫次也不甚差,今日答他回書,明日會稿,一同列名才是。”朝宗聞立福王之言,遂大聲疾呼說:“老先生差矣!福王分藩敝鄉,晚生知之最悉,斷斷立不得!他有三大罪,人人俱知,老先生豈未聞乎?待晚生一一述來,求老先生參酌。福王者,乃神宗之驕子,母妃鄭氏淫邪不法,陰害太子,欲行自立,謀儲纂位,一人罪也。且秉性驕奢,于分蕃之時,將內府金錢偷竊殆盡,盈裝滿載而去,及寇逼河南,舍不得一文助餉,以至國破家亡,貪財誤國,二人罪也。其父死于賊手,暴尸未葬,他竟忍心遠避,乘此离亂之時,納民妻義,忘父好色,三大罪也。有此三罪,君德有虧,如何可圖皇業?況又有五不可之說,第一件:車駕存亡,傳聞不一,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第二件:圣上果殞,社稷尚有太子監國,為何棄儲君而尋枝葉乎?第三件:中興之主,原不拘定倫次,訪立英杰,以圖恢复,乃為正理。第四件:恐強藩聞知,乘机另立,豈不自相攻擊?第五件:小人挾擁戴之功,專權自恣,為禍卻也不小。”史公听了這一番言語,恍然大悟,說道:“是,是!世兄高見,慮得深遠!前日見副使雷囗【絲寅】祚、禮部周鑣亦有此論。就煩世兄將這三大罪,五不可之論寫書回他罷了。”朝宗遵命,即著人秉燭磨墨,拊箋揮毫,在史公前將回書一揮而就,封了口面,用了圖書,分付外班,打發下書人而去。正是: 群奸惟知希榮貴,一人獨敢進讜言。 且說史可法回了馬士英之后,再不提迎立之事。卻有阮大鋮乃馬士英心腹之人,見史可法回書,又親自來轅門進謁,面議迎立福王。史公知他是魏党,遂嚴行推絕,不容進見。掃興回至馬府,稟知士英,士英說:“史可法書中有三大罪、五不可之言,兄今去面商,又推而不納,看來這事他是不肯行的了。但他現握兵權,一倡此論,那九卿班里,如高宏圖、姜日廣、呂大器、張國維等誰敢竟行?這迎立之事,只怕有几分不妥。”阮大鋮說:“史可法雖掌兵權,全無定見,老爺可寫書,待晚生再去約會四鎮武臣以及勳戚內侍,倘他們肯行,即使舉行何妨?”士英喜說:“如此甚好!”即寫了一書,付与大鋮去約四鎮。誰知四鎮原是馬士英提拔之人,且無成見,一見約書,欣然許諾,約定本月二十八日齊赴江都迎駕。阮大鋮即忙回复士英,士英又同道:“高、黃、二劉之外,還有何人肯去?”大鋮說:“有魏國公涂鴻基、司禮監韓替周、吏科給事李沽、監察御史朱國昌諸人。”士英大喜,說:“勳衛科道都有個把子,這就好了。我本是個外吏,那几個武臣勳衛也等不的部院卿僚,同下寫表如何列名哩?”大鋮說:“這有甚么可證,找本縉紳,便攬來從頭抄寫便了!”士英又說:“雖則如此,万一駕到,沒有百官迎接,如何引進朝去?”大鋮說:“我看滿朝文武,誰是有定見的?乘輿一到,只怕遞職名的還挨擠不上哩!”馬士英听說,大笑:“阮老先生見的极是!”遂著人取了一本縉紳,將銜名一一開列完備,整齊衣冠,收拾箱包,打點出城迎駕,因阮大鋮本是廢員,著不得冠帶,即著他權充賁表官儿,背負表箱前去迎接圣駕,那阮大鋮只圖要功補官,那管背箱之恥?即欣然將表箱背起,同馬士英出城,徑往江浦而去。正是: 只知奔走求名利,由人笑罵我不羞。 不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且說福王自流賊攻陷河南,其父殉國之后,即選避江浦,已經數載。不料北京失守;大行皇帝升遐。南京奸臣欲要擁戴之功,不論賢愚,共立福王為監國之主。于甲申年五月初一日謁陵已畢,賀御偏殿,有一班文武官員如史可法、馬士英、黃得功、劉澤清等齊拜丹墀,尚書高宏圖等奏白:“臣等恭請陛下早正大位,改元听政,以慰臣民之望!”福王聞奏,乃曰:“寡人外藩衰宗,才德涼薄,俯順臣民之請,來守高帝之宮,君父含冤大仇未報,有何顏面忝居正位,今暫以藩主監國,仍稱崇禎十七年,一切政務照常辦理,諸卿勿得諄諄,重寡人之罪!”眾臣聞言,齊聲呼曰:“万歲,万歲,万万歲!真仁君圣主之言,臣等敢不遵旨。但大仇不易速報,大位不可久失,將相不宜緩設,謹具題本,伏候裁決!”內使傳上題本,福王覽畢,說:“覽卿等題本,汲汲以報仇复同為請,俱見忠悃。至于設立將相,寡人自有主意,眾卿且退午門候旨。”眾官俯伏退出。 不一時,內監捧旨宣讀:“鳳陽督撫馬士英倡議迎立,功居第一,即升補內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入閣辦事。吏部尚書高宏圖、禮部尚書姜日廣、兵部尚書史可法亦皆升補大學士,各兼本衙,高宏圖、姜日廣入衙辦事,史可法著督師江北。其余部院大小官員,現任者多加三級,缺者將迎駕人員論功選補。再四鎮武臣靖南侯黃得功、興平伯高杰、東平伯劉澤清、廣昌伯劉良佐俱進侯爵,各回汛地謝恩。”眾人謝恩已畢,史可法遂向黃得功等說:“老夫職居本兵,每以不能克复中原為恥,圣上命俺督師江北,努力報效,今与列侯約定,于五月初十日齊集揚州,共商复仇之事,各須努力,勿得遲延,老夫今日走馬到任去也。”馬士英見史可法已去,眾官俱散,乃笑說:“不料今日做了堂堂首相,好快活人也!”將欲出門,又見阮大鋮探頭探腦在那里暗瞧,遂問說:“那不是圓老么,你從那里來?”阮上前深深一恭,“恭喜老公祖,果然大拜了!今欲何往?目下立國之初,諸事未定,不要叫高姜二位奪了大權,何不入閣辦事去?”士英說:“圓老說的极是!”大鋮又附耳說:“老師相迎立有功,獲此大位,晚生賁表亦有微勞,如何不見提起?”士英說:“你不听見宣旨,各部缺員許將迎立之人敘補么?”大鋮喜曰:“好,好!還求老師相提拔!”士英說:“你的事何用多囑?學生初入內閣,未諳机務,你來幫一幫,也好各宜小心。”大鋮即替士英抱笏,進內閣去了。有七言絕句一首,詩曰: 殿閣東偏曉霧黃,新參知政气昂昂。 過江同是從龍彥,也步金階抱笏囊。 且說福王嗣位之后,推將迎立官員不論賢愚,一概補用,是以楊文驄補了禮部主事,阮大鋮仍以光祿起用,至于越其杰、田仰等亦皆補官。此數人者皆系馬士英同党,故一一得補官職。适因漕撫缺人,該推升田仰。不料田仰知已將升漕撫,遂有娶妾之意,但意中無人,莫可如何。誰知阮大鋮潛窺田仰之意,遂向田仰說:“田年兄今升漕撫,官列极品,不知有几位貴寵?”田仰答道:“兄還不知么?弟家中只有拙荊一人,并無嬖妾。昨卻有心要覓一人,但無中意者,是以遲遲。”阮大鋮說:“弟聞青樓中有一妓女,名為香君,生得千嬌万媚,真正絕代佳人。龍友楊兄与他交厚,何不托他一言,成全此事?”田仰聞言,欣然起謝說:“多蒙指教!明日我即央龍友兄代為求之。”遂別了大鋮,回家兌上白銀三百兩,送到楊龍友處,以作聘金,求他代聘香君為妾。這龍友一時錯了生意,要奉承那新漕撫,遂著長班喚清客丁繼之、女客卞玉京,托他二人為媒。不料丁繼之等因宏光要將阮大鋮所獻《燕子箋》抄登總綱,選他們入內教演,特來央懇楊龍友講情免選。适長班方要去請,那知他們卻在門前。長班見了,一一問了姓名,說:“老爺正著我喚你們,來的恰好,你們候著,待我稟報。”遂即稟了龍友,龍友喜曰:“來的湊巧,著他們進來!”俱隨長班進入,見了楊老爺俱保跪拜,將求情的話說了一遍,龍友說:“這也不難,明日開列名字,送到阮圓海那邊,叫他免選罷了。”諸人听見此言,俱各叩頭拜謝。龍友說:“你們起來,你們的事我已應承。我有一事,還求諸位攢助,事成,自當重謝!”丁繼之等問說:“不知老爺有何事用俺們?”龍友遂將田仰央他為媒,要娶香君為妾的話說了一遍。丁繼之等聞要娶香君的話,大家俱皺著眉頭,說:“香君自侯生別离之后,屏跡不下妝樓,這事只怕難成。且老爺与他母親是厚交,何不親去說明,或者不好拒絕。”龍友說:“我曾替朝宗作伐,梳櫳香君,今日又教他嫁人,怎好覿面去講?還煩眾位力為,待得事成,自當重謝!” 丁繼之等不敢再言,遂辭了龍友,來李貞麗院里來。走到里面,只見:寂寂空樓,絕不聞箏聲笛韻,纏纏嬌容,何曾去迎客送賓?二人大聲呼曰:“貞麗在家么?”香君听見有人叫他母親,望樓下一看。說:“卞姨娘同丁大爺來了,請上樓來坐!母親不在家,二位光降,有何事情?”卞玉京說:“我們并無事情,一來為你清冷,特來伴你;二來有一喜事,報你知道。”香君說:“夫君遠离,有何喜事?”丁繼之遂將龍友托他們說媒,教他改嫁田仰的話說了一遍。香君聞丁繼之言語,滿眼垂淚說:“丁大爺說那里話?俺已嫁侯郎,只知終身依著侯生,即今遠去,這定情詩扇,便抵過万兩雪花!且奴福薄,不愿為朱門侍妾。請大爺、姨娘回絕他,不要認錯題目。”話未說完,鄭妥娘、寇白門二人走上樓來,說:“香君,這是楊老爺好意,怜你情苦,特尋一富貴之家著你去受用。”香君說:“我不圖富貴,嫁人的話休向我講!我只知侯郎是我終身之依,任他富貴充盈,放下在我香君眼里,請早回他,休得在奴面前說那些沒臉恥事,污我香君之耳!”說完,竟抽身走進臥房。拋下這些人也覺無趣,遂各下樓而去。正是: 一點芳心拴的定,朝朝樓上望夫君。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且說香君推絕了眾人,終日在樓上守定詩扇,盼望侯郎回來。不覺已到十月天气,誰知首輔馬士英執掌朝綱,惟知呼朋聚党,大權在手,不過報怨复仇。一日,因万玉園中紅梅初放,要請楊龍友、阮大鋮、越其杰、田仰等一班小人同賞紅梅。那楊龍友、阮大鋮二人見帖,即在士英門房伺候傳呼。士英知他二人已到,遂傳他進見。二人進得門來,見了士英,百般奉承,千种謅媚,難以言述。士英笑說道:“今日天气微寒,正宜小飲,才下朝來,日已過午,晝短夜長,短了三個時辰。”二人打恭說:“是皆老師相調燮之功也!”士英又問:“越、田二位怎不見到?”長班稟說:“越老爺痔漏發了,早有辭帖。田老爺打發家眷起身,晚間才來辭行。”士英說:“既如此,吩咐擺席!”士英上坐,二位傍坐,飲酒之時,說了些升遷閒話,講了些奉承机趣。大鋮趁勢就生陷害香君之心,遂向士英說:“老師相,今日花間雅集,梨園可以不用,但對此各花,也少不了一聲曉風殘月哩!”士英笑向龍友說:“老妹丈是在行的,看有何人可以承應,著長班去喚。”龍友說:“余皆平平,現有舊院李香君新學《牡丹亭》.倒也唱得出。”士英即著長班去喚,大鋮故問說:“前日田百源用三百金要娶做妾,想必是他?”龍友說:“可笑,這個呆丫頭要与侯朝宗守節,斷斷不從,我著人往說數次,竟不下樓。”士英聞听此言,怒遁:“有這樣大膽奴才?可惡,可惡!”大鋮來勢激說道:“田漕撫是老師相鄉親,被他羞恥,所關非小!” 長班上前稟說:“小人走到舊院去喚香君,他推托有病,不肯下樓。”士英想了想,說:“也罷,叫几個家人,小廝,持著財禮三百兩,挾著衣服,抬著轎子,竟抬他送到田漕撫船上去。”家人領命急走,阮大鋮向龍友說:“家人未必認得香君,倘或錯了,卻也未便,楊年兄同他前去,方保不錯。”士英說:“這卻也好!” 龍友徑同家人往香君家去。來到門首,家人一齊敲門,貞麗見叫門甚急,即著人開了門,見轎夫、燈籠隨著楊龍友進取。龍友說:“他們是馬相爺家人,拿三百兩銀子,要替田老爺來娶香君,快快打發上轎。”家人將銀子遞与貞麗,說道:“銀子在此,快些打扮上轎!”貞麗見此光景,將龍友扯了一把,同往香君樓上來。叫開樓門,將此事一一告知香君,香君說:“楊老爺是疼俺母子的,為何下此毒手?”楊龍友說:“不干我事,這是馬相爺動此義舉,依我說,趁早收拾下樓,這一班惡奴甚難支吾。”香君聞言大怒,說:“楊老爺說那里話?當日是你作媒,將奴嫁与侯郎,現有詩扇為證!”遂將扇取來,向龍友一伸,說道:“這首詩老爺也曾看過,難道忘了不成?我与侯郎既成夫婦,舉案齊眉,固是万幸,即生离死別,亦當矢志靡他!如何再嫁人?以傷風化!”說還未了,只听樓下家人齊聲喊叫:“夜已深了,快上轎,還要赶到船上去哩!”貞麗說:“事已到此,也顧不得你了!楊老爺抱定他,待我替他梳頭穿衣,抱他上轎罷!”香君手持詩扇,就如防身寶劍一般,前后亂打。及至草草妝完,龍友方向前一抱,那知香君向樓板上一頭撞去,鮮血亂噴,暈倒在樓板上不省人事。貞麗見香君如此光景,又惊又疼,說:“我儿蘇醒!把花容碰了個稀爛,血流滿樓,連詩扇都濺坏了,保儿暫扶他到臥房安歇,再作商量。”正是: 奸臣要泄舊憤,那管美人花容? 且說香君將頭面撞坏,濺污詩扇,已扶到臥房安歇,正在急忙之時,樓下家人又喊說:“夜已三更,騙去銀子,不打發上轎,我們要上樓拿人哩!”龍友遂向樓下說:“管家不要忙,略等一等,他母子分离難舍,其實可怜。”貞麗聞听著忙,說道:“香君碰坏,外邊聲聲要人,這可怎處?”龍友趁勢就說:“那宰相勢力,你是知道的,這番執拗,你母子不要性命了!”貞麗向龍友叩頭,哀懇求救。龍友尋思一會,說:“事已至此,沒奈何,只有一權宜之計。”貞麗問說道:“何權宜之計?求老爺速為指示!”龍友說:“娼家從良原是好事,三百財禮也不算吃虧,嫁個漕撫也不算失所,況到他家,珍饈充口,綾羅适体,一生也吃穿不盡。香君既無福享受,你不如移花換木,替他嫁田仰走遭,卻也省的得罪相府,亦且免眾家人羅皂,不知可否?”貞麗說:“這可斷斷使不得!我与香君年紀既不相若,且一時我那里舍得家私?倘或有人認出,更為不便。”龍友說:“這卻無妨,我說你是香君,誰能辨別,你說舍不得,這些惡奴硬要搶了去,看你舍得舍不得?你今若与香君一樣執拗,我就不管了,任那家人橫行罷!”貞麗聞此一段言語,低頭暗思,說道:“香君已經碰坏,家人又急要人,倘楊老爺走開不管,教我如何支持?不如暫從楊老爺之計,替孩儿走遭。”遂向龍友說:“老爺包管無事,老身不免代替,只是落下香君在家無人照顧,如何是好?”龍友說:“你可放心前去,卻是你的造化。香君在家,我自時常照應。”貞麗無奈,即忙收拾完備,將財禮交与香君收存,再三叮嚀囑咐,遂別了香君,拜辭龍友,走下樓,上了轎子,隨眾家人竟往田仰船上成親。正是: 一時舍了笙歌隊,不知今夜伴阿誰?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且說香君自從碰坏花容,母親代嫁之后,絕跡不肯下樓,不覺又是一月有余。一日,在樓上想起昨日之事,一陣酸心,雙淚交流,說:“昨日用苦肉計,得遂全身之節,目今孤守空樓,誰是作伴之人?想起侯郎避禍,不知流落何所?媽媽替奴當災,未知歸來何日?教淹日夜放心不下!今日獨坐無聊,不免取出侯郎詩扇展看一回,你看詩扇都被血點濺污,侯郎,侯郎,你那知奴家替你守節!”遂對扇啼哭一回,不覺困倦,將扇壓在妝台上,盹睡一會。 卻有蘇昆生与楊龍友放心不下,同來看視。進得門來,見樓上寂然無聲,遂說:“香君不肯下樓,我們一同上去談談罷。”上的樓來,見香君睡臥妝台,龍友說:“香君抑郁病損,困睡妝台,不必喚他。”昆生見他扇儿展在面前,取過一看,不覺惊訝道:“這扇面上,怎么有許多的紅點?”龍友說:“想為昨日面血濺污,晾在此處。”返拿過扇來,見上面血點紅艷非常,說道:“襯此血跡,不如添些枝葉,替他點綴點綴,只是沒有顏色怎么處?”昆生說:“待我摘取盆草,扭取鮮汁,權當顏色何如?”龍友說:“极妙!”于是扭汁的扭汁,畫扇的畫扇。不一時畫完,大笑一回,說道:“竟成折枝桃花,可謂桃花扇了。”香君正在睡夢之中,被他們惊醒,抬頭一看,說:“奴家得罪!”遂讓他二人坐下。龍友說:“几日不曾來看你,傷痕漸已平复了。”笑將扇儿遞与香君,“下官有一柄畫扇奉贈妝台!”香君接扇一看,說:“這是奴家舊扇,怎么有桃花几枝?”昆生說:“這是楊老爺就你的血跡,代為點染的。”香君說:“這桃花命薄,扇底飄零,多謝楊老爺代奴寫照!”龍友說:“方才點坏,得罪,得罪!你有這把桃花扇,少不得個顧曲周郎。難道青春受寡,竟做個入月嫦娥不成?”香君道:“說那里話?那關盼盼也是煙花,何嘗不在燕子樓中關閣到老?”昆生說:“我看香君這般苦情,今世難有!近聞侯郎奉史公之命,同高杰防河去了。不日我即還鄉,待我尋著他,叫他使人搬你,管你夫妻團圓如何?”香君一聞此言,倒身下拜,說:“多謝師父!但愿早行才好。”昆生說:“待我明日湊些盤費,收抬起身,但須你一書才好。”香君說:“目下奴家心緒如麻,言不成文,那里還能寫書?罷,罷!奴的千愁万苦俱在扇頭,就把這扇儿寄去,權當一封書罷。”遂即將扇包封完備,遞与昆生,千囑万叮,泣啼不己。龍友又向昆生說:“你可早行一步,見了侯郎,將一段苦節說与他,他自然來娶的。你回去收拾行李,盤費吾著人送來,速行為妙!”昆生說:“多謝,待我明日起身就是!”二人別了香君,下樓而去。正是: 新書遠寄桃花扇,舊院常關燕子樓。 卻說香君在媚香樓中苦守貞節,日日盼望師父找著侯郎,早早回來完聚,非止一日。那知新主宏光性喜文墨,雅好女优,欲將大鋮所進《燕子箋》被之聲歌,為中興一代之樂,因把王鐸補了內閣學士,錢謙益補了禮部尚書,阮大鋮破格取在內庭供奉。阮大鋮因天顏日近,逢迎益工,遂奏曰:“臣所獻《燕子箋》,既蒙圣恩采選,宮人被之聲歌,但恐生口不如熟口,清客強似教手。不如廣搜舊院,大羅秦淮,將那一般妓女、清客選進宮來,叫他們教演,豈不省事?”宏光聞奏,龍心大悅,立刻傳旨,將秦淮舊院中清客、妓女按名搜選,不得遺漏一名。因此丁繼之等一班清客,卞玉京等一班妓女,央求楊龍友之情,勾名免選。阮大鋮稟知貴陽相公,通知龍友,一一傳他們來教演,香君遂亦在選中。是日,乃乙酉新年,人逢佳節,天降大雪。阮大鋮同楊龍友在賞心亭,邀馬士英飲酒賞雪,要將一干清客、妓女帶到席前驗看。清客、妓女中惟丁繼之、卞玉京改妝出家去了,其余如張燕筑等,鄭妥娘等以及香君,俱押解賞心亭驗看。香君此時滿心怨憤,忍气吞聲,同眾人而來。聞知驗看官儿乃是馬士英、阮大鋮、楊龍友三人,心自忖道:“難得他們湊在一處,正好吐俺胸中之意!” 個一時,听見喝道之聲,知是奸相馬士英來了,眾妓女同香君回避一邊。只見士英下橋,阮、楊二人迎接,百般丑態,令人難看。忽聞馬士英說:“好一派雪景!這賞心亭上真乃看雪之所。你看雪壓鐘山,圓囗【王圭】方玉,賞心胜事,無過此亭!”三人談笑一回,吩咐把爐囗【木盍】、游具擺設起來,遂飲酒賞雪。飲酒數巡,阮大鋮遂向長班說:“選的妓女可曾叫到了么?”外班跪稟說:“都已齊了。”“叫上來,席前驗看!”于是寇白門、鄭妥娘同香君等一班妓女,一一上前;叩頭。馬士英遂個個驗看,已完,吩咐:“著他們赴禮部過堂去罷。”阮大鋮起身稟說:“特令到此伺候酒席的。”士英說:“既承二位雅意,留下那個年小的在此承應罷。他叫甚么名字?”外班跪稟說:“他叫李貞麗。”士英笑道:“這女子名叫貞麗,恐麗而未必貞也!上前來酌酒、唱曲!”香君搖頭說:“不會。”士英說:“不會唱曲,怎稱名妓?”香君滿眼流淚,說道:“俺原非名妓。”士英見他如此光景,問說:“你有甚心事?容你說來!”香君遂高聲說:“妾的心事,提起來亂如飛篷,想前年,把俺夫妻拆散,今日里又將俺母子分离,似這般奸賊挾仇報怨,坑殺平民,真比流賊還猛!”士英說:“有這些心事。”大鋮說:“這女子卻也受苦了。”龍友說:“老爺在此行樂,不必只是訴冤了。”香君說:“楊老爺,你是知道奴的冤苦,也值不當的一訴。列公在上,听奴一言:半壁南朝,全望爾等扶持,正宜統兵選將,報仇雪恨,以恢复北京,才不愧忠臣!那知爾等惟思希貴求寵,選親淮之妓,征青樓之客,以媚悅朝廷為事,今日當此雪海冰山,猶著俺陪觴奏詠,忘崇禎縊死之仇,圖今朝一時之樂,豈不可愧,豈不可恨!”士英聞言怒道:“這妮子胡言亂道,該打嘴了!”大鋮与龍友俱說:“當今內閣在前,不得放肆!”香君遂大罵說:“你這一班閹儿囗【王當】子,囗【典見】著顏面在人面前,不知羞慚!呼親父,稱于子,辱身賤行,真愧班聯。你今日狗仗人勢,把人來毒頑,恨只恨新君刑寬,加不到你這奸臣身邊!”大鋮聞言怒道:“好大膽!罵的是那個?快快拖下去丟在雪中,這奴才對著內閣大人這等放肆,我們都克罪了!”遂下席用腳將香君痛踢一頓。龍友一面勸止大鋮,一面拉起香君。士英說:“這樣奴才何難處死,只怕妨俺宰相之度,著人送入內庭,揀极苦腳色叫他去當。拉下去,好好一個雅會,被這廝攪亂坏了,可笑,可笑!”阮、楊二人連忙打恭陪罪,說:“得罪,得罪!望乞海涵,另日竭誠罷!”正是: 興盡宜回春雪桌,客羞應斬美人頭。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卻說楊龍友自香君辱罵阮大鋮,在雪中救起,送入內庭。又恐媚香樓無人看守,將藍田叔招去暫住看守,不題。 是日,新主宏光將那班清客、妓女俱選入薰風殿內,以待選定腳色,好去串戲,那知生旦丑腳不懂其意,阮大鋮你內庭供奉,遂先在那里查看妓女,不見香君,問說:“李貞麗怎么不見?”眾人說:“自從雪中一跌,至今忍痛,還在那廊下臥著哩。”大鋮說:“圣駕將到,選定腳色,以便串戲,那里由得他?”恨道:“這個奴才可惡,今日淨腳少不的借重他了!”正說之間,忽聞鐘聲響處,見二監手執龍扇,引著宏光出來,坐于龍位之上,說:“寡人登极御宇將近一年,幸虧四鎮阻擋,流賊不能南下。昨有叛臣倡議欲立潞藩,昨已浦拿下獄。目今外侮不來,內患不生,正在采選淑女,冊立正宮,這都是小事。只是朕享帝王之尊,無聲色之奉,端居高拱,好不悶人!”阮大鋮在旁奏曰:“臣光祿寺卿阮大鋮恭請万安!”宏光令其平身,對阮大鋮說:“目下正值陽春殘雪,早花,爭奈寡人慵游倦耍,何故?”大鋮跪啟說:“圣上應享太平,正宜行樂,慵游倦耍卻是為何?”宏光說:“朕的心事諒卿亦應知之。”大鋮明知,故做不知,假作茫然之狀,啟曰:“微臣愚昧,圣慮高深,實不能窺測,伏望明白宣示,以便分憂!”宏光說:“朕諭你知道罷,朕貴為天子,何求不得?只因卿所獻《燕子箋》乃中興一代之樂,點綴太平第一要事,今乃正月初九日,尚未選定腳色,万一誤了燈節,豈不可惱?”因指王鐸所書對聯云:“‘万事無如杯在手,百年几見月當頭’,一年能有几元宵?故此躊躇,寢膳俱減耳!”大鋮跪在殿前說:“原來為此巴里之曲有憂圣怀,皆微臣之罪也,敢不鞠躬盡瘁,以報主知!但不知內庭女樂少何腳色?”宏光說:“別樣腳色還可將就,只生、旦、小丑不愜朕意。”大鋮奏曰:“禮部送進清客、妓女,現在外廂听候揀選,圣上宣旨,傳他們進來揀選可也。”宏光准奏,即傳著大鋮宣旨,傳他們進殿。 宏光見了這一班人,一一問說:“你們可能串那新出傳奇《燕子箋》么?”眾人應說:“都曾串過。”惟香君伏俯不言,宏光問說:“那個年小歌妓,何故不言?”香君啟秦:“自幼不曾學過。“大鋮乘机秦道:“他既未曾學,可按例應排他做丑腳,學過的例應做生、旦。”宏光說:“既有定例,依卿所秦。”又問香君:“你既不曾學過《燕子箋》,別的可會么?”香君又奏:“曾學過《牡丹亭》。”宏光說:“你即將《牡丹亭》演唱一番!”香君面帶羞容。宏光說:“看他粉面發紅,象是靦腆,賞他一把桃花扇,遍掩春色。”香君持扇,謝恩起來,唱曰: 為甚的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只為水點花飛在眼前。是他天公不費買花錢, 則咱人心上有啼紅怨。咳,辜負了春三二月天。 《懶畫眉》 宏光喜曰:“此女聲容俱佳,排他丑腳太屈了他,為如將那個黑色的換過來罷。”因著長侍斟酒,痛飲一回,笑說:“那兩個已能唱演,這年少的也不難學會,眼見得誤不了元宵佳節,朕心甚覺欣幸。長侍,再斟酒來,待朕与爾等打一回十番,寡人善于打鼓,你們各任樂器,快快打來!”遂打了一套《雨夾雪》。打完,大喜曰:“寡人十分憂愁去了九分了!長侍,可將王鐸抄的楷本賞与此女,令他就在薰風殿中三日念會,好去上腔演唱,那會的,可領他入班。”大鋮与眾人俱各領旨退出,惟香君在薰風殿中讀念腳本。正是: 縱有春風無路入,長門關住碧桃花。 且說侯朝宗奉史公之命,同總兵高杰來睢州防河。爭奈高杰性气乖張,當面將總兵許定國責罵,朝宗恐其挑起爭端,難以收救,遂面見高杰百般勸解。那知高杰乃有勇無謀武夫,怎肯听朝宗之言?朝宗懼禍臨不測,遂力辭高杰,逃遁而去。以后高杰意气揚揚,有俯視一切之狀。不意許定國听他夫人侯氏密計,詐使人手持印符去請高杰進城赴宴,點查軍馬。高杰那知是計?遂帶心腹二將,往許定國署內飲酒,點查而來。定國差人在橋頭跪接,高杰行至橋頭,問說:“你是何處差官?”眾人曰:“小人們是許定國差來的。”又問:“那許定國為何不來?”眾說:“許定國臥病不起,特著小人們送牌印來,請元帥進城飲酒,以便查點軍馬。”高杰絕不疑忌,欣然收了牌印,同眾進了察院,吩咐:“拿酒來,待俺痛飲一回,好去在點軍馬。”不一時,酒筵齊備,高杰同二將飲酒,不覺大醉。才要起身,忽听炮響了一聲,許定國家將手持利刃將高杰二將俱各殺死,獨不見高杰,大呼曰:“高杰走脫了,快尋,快尋!”一齊點起火把,各處找尋,一將仰視而言說:“頂破椽瓦,想是爬房了。”一將往房上一看,說:“那樓脊上景影綽綽似有人形,快快放箭!”高杰無奈,跳下樓來,被眾人拿住,認了認,見是高杰,說:“拿住了!”高杰大呼道:“掩是皇帝差來防河的,誰敢害我?”眾人說:“倫只認的許總爺,不認的你甚么黑的、黃的,快伸頭來!”高杰頓足說:“悔不听朝宗之言,致有今日!”將脖子一伸,“取我頭去!”眾人將高杰首級獻与許定國,遂令眾將乘夜悄悄出城,帶著高杰首級,投北朝來獻,就領北朝人馬渡河南下。不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話說高杰已被許定國賺殺,持其首級投順北朝獻功而去。黃河岸上盡是逃命兵卒,沿河奔跑。時蘇昆生受了香君之托,一心要往高杰營內尋找朝宗,背著包裹,雇了一個驢儿騎著急走。那知高杰逃竄兵馬在河岸上逃命,昆生正走之時,只見數十個逃兵赶上,把昆生一推,推下河中,奪驢跑了。幸而昆生落在淺處,水也不甚溜,立在水中,頭頂包裹,高聲呼叫:“救人,救人!”正在危急之時,見前面有一小舟,一男子撐著,方欲泊船。船中有一貧婆喚說:“駕長,你看淺灘中有一人喊叫救人,想是然水難人,你我撐過船去,救他一命,積個陰德何如?”舟子說:“黃河水溜,不是當要的!”貧婆說:“人行好事,大王爺自然加護的。”舟子听貧婆之言,即忙撐船至淺水邊,呼說:“快快上來,合該你不死。”昆生見舟子伸篙在面前,遂攀篙上船,滿身濕衣,在船頭上只是打顫,說:“好冷,好冷!”舟子說:“待我拿身干衣服來与你穿換。”昆生說:“多謝!”舟子取了干衣,昆生脫下濕衣換了,納頭便拜,說:“幸蒙駕長撈救,得以不死,真俺重生父母。”只顧叩頭,舟子說:“不干我事,虧了這位娘子叫我救你的。”昆生聞言,即向艙中拜謝,抬頭一看,大惊:“你是李貞麗,為何在這船上?”婆子亦惊,仔細看了看,“那不是蘇師父,你從那里來,卻落在水中?”二人各揮淚相認,坐在艙中,昆生將香君托他寄扇尋找朝宗,“聞他在高杰署內,找尋至此,不料被亂兵奪驢,掀在水中,幸遇娘子撈救,此恩非淺!”且問貞娘:“你既入田府,怎得到此?”貞娘面帶羞容說:“我自那夜被馬士英家丁抬送田仰船中,孰知田仰夫人甚是嫉妒,一見我上船,即与田仰撕鬧,不容我在船上。田仰懼內,不敢違拗,遂將我轉嫁這個駕長,卻也相得,只是日夜挂念香君,不知他近來光景何如?”舟子在旁,見他二人說到傷心處,知他二人原是舊識,遂向貞麗說:“娘子,你且取盆火來,給這位老人家烘干衣服,你們再敘罷,我要睡去哩。”舟子遂向后艙里盹睡而去。正是: 閉門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 且說二人正在艙中烘衣敘話,只見河內有有舟子撐船,一人在艙坐著,說:“駕長,這是呂梁地方了,扯起篷來,早赶一程,明日要起早哩。”撐船人說:“相公,不要心急!這樣風浪,如何行得?你看那邊有一船泊在那里,我們亦湊泊一處,暫住一夜,俟風息浪靜時,再往前去罷。”艙內說:“憑你罷。”遂將船亦泊在貞麗船邊。艙中人說:“惊魂稍定,不免略盹一盹。”遂臥在船上睡去。 昆生在船上烘衣,与貞麗講話,見一客船來幫泊一處,舟中有一秀士,雖然天黑,看不分明,說話聲音有些耳熟,遂放所烘之衣,出艙來問舟子:“你那船要往何處去的?也泊在此?”舟子說:“我送一相公往歸德去的。”昆生說:“我亦要往歸德去的,不知你相公是何等樣人?”舟子未及回答,早已惊醒朝宗起來,問駕長:“你与何人說話,將我的夢頭惊醒?”舟子說:“要往歸德去的一位老客官。”侯生出艙一看,大惊,問道:“那船上站的,莫非蘇昆生么?”昆生一看,就說:“莫非侯相公么?我那里不曾尋到,卻在這里!貞娘快來,侯郎在此。”貞麗出艙來一看,說:“侯郎,你好負心,將我女儿拋在院中樓上,怎再不去看看?”侯生說:“我因避禍,隨著高杰防河,故爾未回。你二人既在此,想必香君亦与你同在船上,快請來相見!”貞娘說:“香君果在此,豈不是天大喜事?只是香君從你避禍之后,日夜思你,足跡不出樓門,适有一大官央龍友楊爺持銀三百兩,三番兩次要娶香君為妾。”侯生未等說完,急頓足說:“我的香君,怎的他改适了?”貞娘說:“他原不曾嫁,香君立志替你守節,碰死在樓上。”侯生大哭說:“我的香君呀!怎的便碰死了?”貞娘說:“死是不曾死,碰的鮮血滿面,不能動移,樓下還聲聲要人,一時無奈,妾身權充香君,替他嫁了田仰。”侯生喜曰:“好,好,你竟嫁田仰了,今日坐船要往那里去?”貞娘帶羞不語。昆生說:“他為田仰妒婦所逐,如今轉嫁這船上一位將爺了。”侯生微笑說:“有這些風波,可怜,可怜!”因問昆生:“你怎得到此?”昆生說:“香君在院中日日盼你不回,特托俺持書尋你。”侯生問:“書在那里?”昆生將包袱解開,取扇遞与侯生。侯生接來一看,“這是小生贈他的定情詩扇,怎說是書?”又看了看那一面,“是誰畫的桃花?”昆生遂把香君碰破花容,濺污扇面,龍友添上梗葉,成了几枝折枝桃花說了一遍。侯生仔細一看,見果然是些血點,遂滿眼流淚說:“害死我的香君了!這桃花扇真是小生至寶,少不得朝夕叩拜,但不知怎的在你手中?”昆生又將“以扇代書”的話說了一遍,侯生不覺大哭:“香君,香君!叫小生怎生報你?”又問道:“你怎生与貞娘同在船上?”昆生遂將黃河岸上遇著亂兵,被他們推在河中,幸虧貞娘著駕長撈救的話說了一遍,又問侯生:“你在高杰署內,怎得到此?”侯生亦將高杰不听諫言,辭了高杰,后高杰被許兵刺殺,恐許兵蹤跡,買舟南渡,從頭說了一遍。昆生說:“既然如此,且到南京看看香君,再作道理。”侯生欣然說:“有理!目下怕有人蹤跡,快快換衣,大家開船去罷!”遂即別了貞娘,同昆生開船往南京而來,不知可能尋著香君否?且听下回分解。 且說侯朝宗同蘇昆生登舟,星夜望南京進發,幸喜鳳順舟快,不數日來到南京。天晚無奈,尋店暫宿一宵。次日天明,著昆生在店中看守行李,自己袖著桃花扇,直扑秦淮而來。不一時,到了香君門首,但見雙門虛掩,人蹤寂寂,用手推開門儿,側身而入,早已來至媚香樓下。朝宗心里自忖說:“這是媚香樓,你看寂寂寥寥,湘帘晝卷,想是香君春眠未起。俺且不要喚他!”遂手提羅襟,足蹈樓梯,悄悄上樓一看,只見歌樓舞榭竟改成個畫院,不覺失惊。又想了一想:“莫非香君替我守節,不肯做那青樓舊態,故此留心丹青,消遣春愁嗎?”又看一看,說道:“這是香君臥室,待我輕輕推開,看香君在內作甚?”方欲近前,又見封鎖嚴密,倒象久不開的,無奈此對徬徨無措,如有所失。* 正在惊疑之際,忽听樓下有步履之聲,望下一看,見一人手持畫箋上樓而來。其人一見侯生,大惊曰:“你是何人,上我寓樓?”侯生答道:“這是我香君妝樓,你為何寓此?”其人說:“我是畫士藍瑛,兵科楊龍友先生送俺作寓的。”侯生說:“原來是藍老先生,久仰!”藍瑛問道:“台兄尊號?”侯生說:“小生乃河南侯朝宗,也是龍友舊交。”藍玫聞名大惊,“啊呀!”一聲,說:“文名震耳,才得會面,請坐,請坐!”侯生坐下,急急問道:“我且問你,俺那香君那里去了?”藍瑛說:“已被選入宮去了。”侯生一聞入宮之言,不覺神色俱失,兩眼垂淚,說道:“怎的被選入宮中,几時去的?你看鴛衾盡掩,殘帕猶在,好叫人睹物傷心!想起小生定情之日,桃花盛花,映著簇新新一座妝樓。不料美人一去,零落至此!今日小生重來,又值桃花盛開,對景触情,怎能忍得住?”不覺淚如泉涌,禁止不住。正在悲啼,忽聞有喝道之聲,漸到門首,報說:“兵科楊老爺來看藍相公,門外下轎了!”藍瑛慌忙迎上樓來。龍友一見侯生,作揖問說:“侯兄几時到來?”侯生說:“适才來的,尚未奉拜!”龍友說:“聞兄一向在史公幕中,又隨高兵部防河,昨見塘報,高杰于正月初十日被許定國所殺,那時兄在何處?”侯生說:“小弟見高杰凌辱許定國,力為勸解,高杰執而不听。小生彼時恐生禍端,遂辭職回鄉,欲扶著家父逃避山中,恐許兵蹤跡,遂又買舟南來。路遇蘇昆生持扇相訪,只得連夜奔來赴約,竟不知香君已去。請問是几時去的?”龍友說:“他是正月八日被選入宮。”侯生又問道:“几時才得出來?小生只得在此等候。”龍友說:“香君出宮遙遙無期,且此處又非久戀之地,倒是別尋佳麗罷。” 二人敘談不已,藍瑛在旁畫畫已完,二人抬頭一看,見是畫的一幅《桃源圖》,問曰:“兄是替何人畫的?”藍瑛說:“是為張瑤星先生新修起松風閣,要裱做照屏的。”侯生贊道:“妙,妙!位置、點染全非金陵舊派。”藍瑛說:“見笑!就求先生題詠,為拙畫生色!”侯生謙虛道:“只怕寫坏,有污名筆!”遂提筆一揮,詠成七言絕句一首,詩曰: 原是看花洞里人,重來那得便迷津。 漁郎誑指空山路,留取桃源自避秦。 龍友讀了一遍,說:“佳句!寓意深遠,似有微怪小弟之意。”遂起身來,說:“侯世兄不必埋怨,如今馬、阮當道,專以報仇為事。恰好八日設席喚香君供唱,香君性气,手指二公大罵一場,阮圓海將香君推在雪中,用腳去踢,幸虧小弟在旁十分解勸,送入宮中,暫保性命。世兄不必戀戀于此,恐為小人所算。”侯生聞言,說:“是,是,小弟即刻告辭!”遂辭了藍田叔,下樓作別而去。正是: 嫦娥一入月中去,巫峽千秋空白云。 卻說南京地方三山街上有書坊一座,乃是蔡益庵開設,舖內書籍充箱盈架,列肆連樓,不但興南販北,積古堆今,而且嚴批妙選,精刻善印,無不俱全。這一日蔡益庵開了門面,挂出招牌,又因今乃乙酉鄉試之年,准了禮部尚書錢謙益的條奏,要亟正文体,以光新冶,遂聘了名手陳定生、吳次尾諸人在內刪改批評。因將封面一紙貼在檐下,以便發買,不在話下。 且說侯朝宗楊龍友之言,急急回寓,將香君入官,奸阮報仇之事告知昆生,又恐在店內居住,有人蹤跡,遂与昆生背著行李,要尋僻靜所在多住几時,好打听香君消息。昆生說:“我看人情已變,朝政日非,且當道諸公日日羅織正人,報复夙怨,不如暫避其鋒,把香君消息從容打听罷。”侯生說:“你也說的是。但這附近州縣別無相熟的,只有陳定生住在宜興,吳次尾住在貴池,不免訪覓故人,也是快事。” 二人穿街越巷,說話之間,早已走到三山街上。看見蔡益庵書舖招牌,侯生指說道:“這是蔡益庵書店,定生、次尾時常寓此,不免問他一信。”走在檐下,見廊柱上貼著封面,上寫著“夏社文的”,左邊一行小字是:“壬午癸未房墨合刊”,右邊是:“陳定生、吳次尾兩先生新選”。侯生見了大喜,說道:“他二人想必亦寓在此!”遂至柜的問道:“掌柜的!”那里蔡益庵出來相見。侯生說:“請問陳定生、吳次尾兩位相公可在此否?”蔡益庵說:“現在里邊,待我請他出來。”二人听說是侯朝宗、蘇昆生二位,不胜歡喜,遂請至舖內用茶、敘話。 忽有阮大鋮升了兵部侍郎,特賜蟒玉,欽命防江。這一日拜客來到三山街上,見書舖廊柱貼著封面,上有“复社”字樣,遂叫長班揭下一看,怒曰:“呀!复社乃東林后起,与周鑣、雷囗【絲寅】祚同党,朝廷正在訪拿,還敢留選書?這個書客也大膽之极了!快快住轎!”遂傳坊主吩咐:“這個書肆不守王法,通同复社渠首,如今奉命訪拿逆党。快遞報單与鎮撫司,差校尉拿人,用心著人看守,不可令此人逃脫!”三人在內聞知,即出舖至轎前問道:“我們有何罪犯,著人拿俺?你這老先生不畏天地鬼神了!”大鋮說:“請教尊號?”三人遂各通姓名。大鋮大怒道:“哦!原來就是你們三位,今日卻來認認下官!”三人說:“你就是阮胡子么?今日報仇來了,好,好!大家扯他到朝門外,講講他的素行去!”大鋮佯笑說:“不要忙,有你講的哩!”遂揚揚上轎而去。只見四個校尉提鎖執牌,來到舖前,見了坊主,問道:“那三個秀才在那里?快快領我們拿人!”三人說:“俺三人就是!”校尉不用分說,用鎖套住,蜂擁而去。蔡益庵說:“蘇兄快來,了不得,了不得!選書的二位拿去罷了,連侯相公也拿去,如何是好?”昆生說:“我們跟去打听一個真信,好設法救他!”正是: 挾仇且將正人捆,罹殃不失君子心。 不知三人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卻說陳定生等三人,被阮大鋮囑鎮撫司拿去,送至錦衣衛衙門勘問。幸錦衣衛大堂張瑤星不肯阿附權奸,一力開豁,設法審問,不至入在党逆之中。蘇昆生打探明白,一心要救他三人出獄,一路思想設法打救。回至書舖內,尋思說:“目下滿朝俱是奸阮党羽,誰人可以救他出獄?”左思右想,忽想起宁南左良玉是侯公子厚交,不免星夜奔至宁南,求他解救,或有可望。于是即刻收拾行李,离了書舖,竟往宁南而來。 不消數日,來至宁南。一住三日,無門可入,逐日在街上閒游。一日,見左帥在江上大操,無奈何尋了一座酒樓,詐作飲酒,專等左帥操完回營,好相机求見。誰想至辰刻直等到天晚,不見動靜。待至明月東升,方見左兵回營。于是假作唱曲,好待左帥來時惊動他,以便見面。正唱之時,只听左帥人馬漸近,反高聲歌唱起來。左良玉同袁繼咸、黃澍等并馬而來,至酒樓下,聞見樓上歌聲嘹亮,便一齊勒住馬,問說:“當此戒嚴之時,樓上是何人歌唱?快快拿下!”眾兵等領命,一齊上樓,鎖下來帶至馬前脆下。左良玉問道:“方才唱曲就是你么?”昆生叩頭說:“小人求見元帥不得,無可奈何,冒死唱曲,好求見尊面!”左良玉喝道:“軍令嚴肅,如此大膽!你是那里人?帶到衙門細審。” 不一時,來至衙門下馬,三人同坐下。袁繼咸說:“方才唱曲之人,須要早早發放!”良玉遂吩咐將那唱曲人帶過來,問道:“你是那里人氏?敢大膽半夜唱曲,快快實說!”昆生說:“小人來自南京,特投元帥,因無門可入,故意犯法,求見元帥之面。”良玉問道:“你要見我,有何緣故?”昆生遂泣訴說:“京中奸臣搜拿党人,無故將公子侯朝宗拿入囹圄,小人特來求見元帥,念舊日交情統兵前去,以清君側,盡除奸党,救出侯生,感謝不盡!”良玉說:“侯朝宗乃吾恩師之子,可有書么?”昆生叩頭說:“那日阮大鋮親領校尉立拿送獄,那里寫得及!”良玉說:“憑你口說,如何可信?”想了一想,說:“有了,俺幕中有侯公子一個舊人,煩他一認,便知真假。”遂吩咐:“請柳相公出來!”敬亭聞听外面堂上請他認人,遂緩步出來說:“待老漢認是何人?”一見昆生,大惊:“呀!原來是蘇昆生盟弟,你從何處來?”又向左良玉說:“他是河南蘇昆生,唱曲名手,誰不認得他。”良玉遂叫昆生起來,讓坐,問道:“你且說,侯公子為何下獄?”昆生從頭訴說一番,复又一輯說:“只求元帥早發救書,也不在俺一番遠來!”良玉聞言大怒,說:“袁、黃二位盟弟,你看朝事如此,豈不可恨!”袁繼咸說:“不特此也,聞舊妃童氏跋涉來尋,馬、阮不令收認,另藏私人,以備采選,要圖椒房之親,豈不可殺?”黃謝亦曰:“還有一件,崇禎太子七載儲君,講官大臣确有證据,今已付之幽囚,人人共憤,皆思寸磔馬、阮,以謝先帝。”良玉聞言,愈加憤怒,說:“我輩戮力疆場,只為報效朝廷,不料信用奸党,殺害正人,日日賣官鬻爵,演舞教歌,一代中興之君,行的俱是亡國之政!雖有史閣部心你忠心,俱為馬、阮內里掣肘,卻也依樣葫蘆。剩俺單身只手,怎去恢复中原?罷,罷,罷!沒奈何,只得做要君之事了!”遂向袁繼咸一揖:“臨侯,你替俺修起參本來,參馬、阮欺君誤國、棄正妃、囚嗣君數般大罪,還要一道檄文。”又向黃澍一揖,“借重仲霖起稿,只說俺發兵進討,教他死無□類。”二人遂一齊提筆,登時參本立就,檄文寫完。大家列名在上,遂吩咐作速謄寫,明日就要發兵了。袁、黃二位說:“京中匿名文書紛紛雨集,馬、阮令人搜尋,隨得隨燒。且密令安慶將軍杜弘域筑起城磯,久有防備我兵之意。此檄一到,豈肯干休?竟從舖遞,必行燒毀,差人投遞,死多活少,這便怎處?”敬亭在旁,挺身而出說:“這樣事,讓老漢走走!”眾人惊曰:“這位柳先生竟是荊柯之流,我輩當以白衣冠送之!”敬亭說:“這條老命甚么希罕,只求辦的元帥事來。”良玉大喜,吩咐:“取酒來!待我拜敬一杯。”眾人齊拜,敬亭答拜起來,向昆生說:“借重賢弟暫陪元帥,俺就束裝起程。”遂立刻取了檄文、包裹,辭別而行。正是: 壯士仗義投檄去,雄鎮奮怒提兵來。 卻說柳敬亭仗義,不怕生死,要往南京遞投檄文,遂即辭了左良玉,背著行李,帶著檄文,望南京而來。不數日,來到京城,那日正值三月十九日,乃崇禎皇帝忌辰,百官奉旨,俱在太平門外設壇祭拜。馬士英等俱行禮已畢,佯哭一回。只見一人索服赶來,大哭說:“先帝,先帝!你國破家亡,總吃虧那一伙東林小人,如今都去投順北朝,剩下我們几個忠臣,今日還想來哭,你為何至死不悟?”馬士英見是阮大鋮,亦覺看不上,用手拉大鋮說:“圓老不必過哀,起來作揖罷!”大鋮方假拭淚眼,与眾人相見。眾官散去,士英同大鋮要去看牡丹,來至門首下馬,走至園中,方欲擺設玩具,飲酒賞花。不料班役手持參本,跪稟說:“宁南侯左良玉有本章一道竟投通政司,這內閣揭帖送來過目。”士英接過一看,大惊道:“啊呀,了不得!就是參咱們疏稿。這疏內參咱七大罪,教圣上立賜處分,好不恨人!”有人持檄文稟說:“這文書是差人繼來的,差人尚在外廂押著。”士英折開看時,見是一道檄文,惊惶無措,乃對大鋮說:“這文書竟是討俺的檄文,文中罵得著實,不久還要發兵前來取俺的首級,這可怎了?”大鋮聞言,亦渾身抖戰,說:“怕人,怕人!別的有法,這卻沒法了!”士英說:”難道伸著脖頸,等他來割不成?”大鋮想了一想,說:“除非調取黃、劉三鎮,早去堵截。”士英說:“倘北兵過河,何人迎敵?”大鋮附耳說:“北兵一來,還要迎甚么敵?只有兩著,不是跑,就是降。”士英聞言大悟,說:“慮的是,大丈夫烈烈轟轟,宁可叩北兵之馬、可試南賊之刀,吾主意已定,即發兵符去調取三鎮的是,還煩圓老親去走遭。”大鋮欣然應承,說:“辭過老師相,晚生即刻就要起程!”士英說:“且住!還有一句密話。”附著大鋮耳邊說:“內閣高宏圖、姜日廣左坦逆党,俱已罷職,那周鑣、雷囗【絲寅】祚留在監中恐為內應,趁早處決。”奸賊大鋮說:“极該的!”遂一恭欲出,士英又說:“且慢,那投檄的差人如何發落?”大鋮躊躇一回,說:“不要孟浪,我看黃、劉三鎮不是左兵敵手,万一斬了來使,日后何以見面?不如且發在鎮撫司,送在監內監禁,俟拿住左良玉之時,再行處決。“士英點頭說,“极是!”遂一揖而去。正是: ” 少留一點情意,日后好去見面。 不知后事如何,再听下面分解。 話說阮大鋮拿了柳敬亭,送在獄中監禁,遂親赴黃河調取三鎮人馬,在板磯截殺左兵。黃、劉二鎮見了兵符軍牌,遂不顧守河,即刻撤兵,在板磯上設了弩台,架起炮來,使鐵鎖截攔江面,以擋左兵進路。那左良玉令其子夢庚駕船前來搶殺,不料弩台上亂箭齊發,不能前進,大敗而回。良玉恐儿子夢庚被亂兵引誘,時常勸諭,不在話下。忽聞黃得功截殺板磯,先鋒敗回,大惊說:“黃得功也是一條好漢,怎的受馬、阮指撥,只知擁戴新主,竟不念先帝六尺之孤,豈不可恨?”叫左右:“快請巡按黃老爺、巡按何老爺過船議事!”黃澍即忙過船相見,良玉喜曰:“仲霖果然到來,何公為何不見?”黃澍說:“他至半路回去了。”良玉歎曰:“憑他罷!目下黃得功截殺板磯,三軍不能前進,如何是好?”黃澍說:“這倒可慮,且待袁老爺船到再商議。”忽報曰:“袁督撫老爺船到了!”三人見面,作揖而坐。袁繼咸曰:“适在武昌,回署整頓兵馬,愿隨鞭弭。”黃、左二人說:“目下黃得功截殺板磯,先鋒大敗而回,這便怎處?”袁繼咸說:“事已至此,欲罷不能,快快遣人游說才好。”左良玉說:“敬亭已去,無人可遣,奈何?”蘇昆生在旁說:“晚生与他頗有一面,情愿效力!”黃澍說:“昆生義士不亞敬亭,今日正好借重!”大家正在商議之際,忽有人飛報說:“九江城內一片火起,袁老爺本標人馬自破城了!”袁繼咸惊道:“俺本標兵馬怎么自破城池?了不得!”左良玉大怒說:“豈有此理,不用猜疑,定是我儿子左夢庚做出此事,陷我為反叛之臣。罷了,罷了!有何顏面再見江東父老?”遂即拔劍,急欲自刎。黃澍住怔良玉,良玉即握住袁繼咸手,注目說:“臨侯,臨侯,我負你了!”大呼大叫,嘔血倒地而死。眾人慟一回,袁繼咸、黃澍見良玉气死,三軍無主,遂回武昌同何騰蛟另做事業去了。良玉兵馬亦各逃散而去。 昆生見如此光景,呆了一會說:“他們竟自散去,剩下俺蘇昆生一人守著元帥尸骸,好不可怜!”不免點起香糖,哭奠一番,等他儿子奔喪回船,收斂停當,才好辭之而去。有詩為證。 詩曰: 英雄不得過江州,魂戀春波起暮愁。 滿眼青山無葬地,斜風細雨打船頭。 卻說黃得功只知截殺左兵,以致左良玉因子夢庚叛逆,憤恨而死,卻丟下黃河一帶無人把守,于四月二十一日北兵渡河入淮,史可法帶領淮陽三千兵馬敵擋不住,只得棄了淮安,保守揚州。爭奈三軍离心,各有投降之意,可法設法安撫,三軍只是不听。此時束手無策,頓足說:“看此光景,分明有离叛之心,不料天意人心瓦解,至此惟有一死以報國恩!”遂拍胸大哭,淚下如雨,皆成鮮血,戰袍皆赤。三軍見元帥如此,各自感動良心,一齊至可法面前跪懇說:“元帥忠心俺們盡知,倘北兵圍城,俱听元帥指揮,死戰不移,務必守住這揚州,誓無他志!”可法聞言,止住淚痕,安慰眾軍,調撥人馬守御。不意北兵所向無敵,兵到之時,各自納款投降,自得了淮安,遂圍揚州,三軍雖各用心守御,而城內糧草缺乏,城破只在旦夕,可法此時竟一籌莫展,惟有親督兵民死守而已。揚州城內,兵民餓死者不計其數,可法料不能守御,遂自忖說:“揚州大半不能保全,倘被攻破,罪無可贖,不如乘夜墮下城去,奔到南京,彼處兵將尚多,保護圣駕,再圖恢复,未始不可。”遂不帶一人,乘夜靜更深墮下城來,沿江飛奔而去。 行至半途,天色已明,只見沿岸逃難百姓紛紛亂奔,遂止住腳步,略息一回。見一老者背著包裹往南奔走,方欲問他,又見一軍官匹馬而來,見了可法,翻身下馬,說:“史元戎欲向何往,怎么這般光景?”可法說:“你是何人?”軍官跪道:“小人乃南京城把守城門的,今夜不知何故,皇帝開了城門,攜帶嬪妃逃走無蹤,朝中文武官員盡皆逃散。小人只得匹馬報知元帥,不料卻遇元帥于此。且問元帥,為何不守淮揚,卻在此處?”史可法聞軍官之言,遂放聲大哭說:“我史可法在讀詩書,空談忠孝!且見淮安已破,揚州難守,意欲奔到南京保駕,希圖恢复,不料皇上逃奔無蹤,當此國破家亡之時,尚有何面目生在人間!”遂將冠帶袍靴脫下,哭拜于地。老者在旁勸道:“史老爺不必如此,且從容打探皇帝消息,再圖報仇才是!”可法聞言,說:“你是何人?”老者說:“小人乃南京贊禮,今欲往栖霞山,替崇禎皇帝做好事的。”可法扯住老者說:“你一贊禮尚思報效先帝,我乃堂堂閣部,反欲偷生乎?”复大哭,跪拜說:“大幸皇帝,臣不能為君父報仇雪恨,不敢衣冠見圣上于地下了!”遂向軍官、老者說:“你看那邊兵馬來了。”二人回頭一看,可法縱身一跳,沉于江中,波浪一涌,隨水而沒,死于江中。軍官見可法投江,騎馬而去,贊禮慟哭一會,將衣冠葬于梅岭之上,歎息不已,往南而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話說南京宏光皇帝自迎立之后,日听馬阮饞言,在薰風殿中演戲教歌,朝政日非。那知移鎖截江,以致北兵乘虛渡河,破淮困揚,史可法連夜告急,人心惶惶,南京臣民都無守志,馬士英与阮大鋮躲藏無蹤。宏光在薰風殿演戲,忽聞北兵渡河,將臨南京城下,渾身抖戰,手足無惜,急令人扑滅燈火,收拾包裹,領著嬪妃,奔出城門潛逃而去。馬士英聞天子逃去,亦即收拾細軟,帶著家眷逃走。不料遇著一起亂民,持棒大喝說道:“是奸賊馬士英弄的民窮財盡,今日馱著婦女、裝著財帛要往那里跑?”一齊舉棒打倒在地,奪了婦女,搶了財物,一哄而散,士英正在地下伏著,阮大鋮亦騎馬飛奔而來,見士英在地下哼哼,問道:“老相國還不跑,在此作甚?”士英說:“被亂民將家眷財物搶去,打倒在此,跑不得了!”大鋮說:“了不得,晚生家眷、行囊都在后面,不要也被搶去,待俺回去迎迎。”才欲動身,只見亂民持棒擁著婦女,抬著行李說:“這是阮大鋮的家私,方才搶來,大家分開罷!”大鋮听見,急喝曰:“好大膽,怎敢搶俺阮老爺家私?”眾人說:“你就是阮大鋮么?來得正好!”一棒打倒,剝了衣服,說:“且饒他狗命,快到雞鵝巷褲子襠燒他二人房子去。”哄然而散。 馬、阮二人一個打傷腰肢,一個打坏臂膊,都爬不起來。正在急難之時,只見楊文驄騎馬而來,見了他二人,下馬問說:“你二人因何至此?”二人說:“被亂民搶劫一空,僅留性命。”文驄使人拿衣服与二人穿了,說:“幸有閒馬一匹,你二人迭騎,出城逃命罷!”二人上馬而去。忽見寇白門、鄭妥娘亦飛奔而去,楊文驄見了,說:“你二人亦逃出宮來了,香君怎么不見?”二人說:“他腳小走不動,雇一乘轎子抬著先走了。”忽聞有人呼說:“楊老爺,北兵殺過江來,皇帝逃去,宮人散淨了!”龍友抬頭一看,見是沈公憲、張燕銳二人,問說果然如此,遂改變衣服,同眾人向秦淮而來,已到香君門首,龍友敲門。藍瑛開門一看,見是龍友,急呼曰:“香君快來,楊老爺來了!”香君見了楊龍友,不及敘寒溫,急問說:“楊老爺,可知侯郵消息么?”龍友未及答,蘇昆生急忙忙走到面前,說:“香君出來了?”香君問曰:“蘇師父從那里來,可見侯郎么?”昆生說:“俺為侯生陷獄,特往武昌求左宁南救他,宁南至半途暴亡,沒奈何回京,忽聞此信,急尋至獄前,只見獄門人開,眾囚四散,怎不見侯生回來?”香君聞言,大哭不止。龍友与眾人安慰一回,別了眾人,回鄉去了。香君遂向昆生說:“前日累師父万水千山找回侯郎,奴已入宮,今日出宮,侯郎又不見面,還求師父可怜,領著奴家各處找尋,務求會著侯郎,奴方甘心!”昆生說:“這离亂之時,不知往那里去方好?”藍瑛說:“城東栖霞山人跡罕到,有錦衣衛張瑤星在此出家,侯相公未必不往此地避亂。我意欲拜瑤星為師,何不作伴同行,或者天緣湊巧,尋著侯生亦來可知,不知你二人意下何如?”昆生与香君同說有理,遂收拾行李,一同往栖霞而來。 且說侯朝宗同陳定生、吳次尾、柳敬亭三人逃出獄來,緣江而走,正商量分路逃生,只見一老者跌跌蹌蹌飛奔而來。眾人問曰:“老兄要往何處去?”其人告過:“弟是往栖霞山,与崇禎皇帝做好事的。你們是往那里去的?”眾人說:“俺們從京中逃出,要送此位過江,今北兵殺奔而來,不能北上,正在這里商量,去向未定。”老者說:“栖霞山是极幽僻所在,相公既無去路,何不同俺往栖霞避亂,俟平安后,再圖歸計何如?”朝宗說:“有理!”遂与陳、吳掩淚分手,与柳敬亭同老贊禮往栖霞而來。那知香君与蘇昆生被藍田叔領著早往栖霞,無意之中敲門尋宿,遇著卞玉京做了葆真庵庵主,留他暫住,不在話下。 且說侯朝宗、柳敬亭同贊禮徑往栖霞而來。走了數日,已至栖霞地面,贊禮說:“此是栖霞山了,你們可尋一道院,趁早宿下罷。”朝宗抬頭一看,見是一座庵觀,說:“何不敲門借宿?”贊禮即敲門,玉京問道:“何人敲門?”贊禮說:“俺是南京來的,要借寶庵暫安行李。”玉京說:“這是女道住持,從不留客!”敬亭說:“我們不比游方僧道,暫住何妨?”香君說:“這人好不絮煩!”玉京說:“不要睬他,且到香廚用齋去。”眾人見里邊不應,等了一會,隨即前行。正走之時,忽見一道人提籃而來,贊禮說:“那邊有人來了。”遂向前一拱說:“老仙長,俺是上山要做好事的,敢求道院暫安行李,懇求方便。”道人抬頭仔細一看,惊道:“這位相公好象河南侯公子?”敬亭答道:“不是他是誰?”道人又認了認,道:“老兄,你可是柳敬亭嗎?”朝宗說:“正是他!”敬亭与朝宗仔細一認,說:“你莫不是丁繼之,為何出了家?”繼之將出家緣由告訴一遍,向眾人說:“前面不遠是俺修煉之所,就請暫住何如?”贊禮見他二人遇著故人,遂辭曰:“你二人既遇故人,我要往白云庵去了。”一拱而去。丁繼之領著朝宗、敬亭,一路敘了些別离的話,言及香君,朝宗掩淚說:“香君入宮不見消息。”敬亭說:“宮中人逃散,香君亦應出宮,且待平定后訪問罷!”說話之間,已到繼之庵中,遂安息在庵內,已經數日。 及至七月十五日,白云庵要建壇追荐先帝,那些各庵道眾,以及村庄士民俱來搭醮見。卞玉京遂向香君說:“我要往白云庵听講,你可同俺到彼散悶何如?”香君欣然收拾,同玉京前來游阮。不料侯朝宗同丁繼之來白云庵隨喜,滿庵中也有道家,也有俗家,人煙湊雜,紛紛不一。朝宗在人叢中見一女子慘淡衣妝、体態香麗,定睛一看,自忖說:“那女子好象俺香君模樣。”遂取出桃花扇,向著香君玩弄。香君先見朝宗立在人叢中,還不留心細看,及見了桃花扇,定睛一看,禁不住呼問說:“那人莫不是侯郎么?”朝宗听說,向前一認,泣曰:“你莫不是俺的香君么?”二人見了,情不自禁,也不顧道場清淨,也不顧人煙眾多,向前拉住,大放悲聲,哭訴离情,不忍釋手。張瑤星在壇上,見了二人如此光景,大喝曰:“何物儿女,往吾壇下調情!”丁繼之說:“這是侯朝宗。”瑤星一听,說:“侯先生,你可認得我么,你在獄中怎得出來?”朝宗將前事述說一遍。瑤星又問:“那女子是何人?”玉京又說:“此是香君,乃侯相公聘妾。”瑤星曰:“此處乃清淨法壇,豈容爾等在此訴情?快快領下去!”丁繼之、卞玉京領命,將二人領下去。出了庵門。二人复抱頭大哭,各訴從前別后之事,遂央丁繼之找尋柳敬亭,卞玉京尋著蘇昆生,各自拜謝他二人患難相救之恩,又轉謝繼之、玉京收留之情。此時因兵馬荒亂,不敢回家,遂托繼之代他尋了一處邸宅,夫妻二人与敬亭、昆生同住避亂。后日平定,即辭了繼之、玉京,帶著蘇、柳二人回家。行至江邊買船,恰好遇著李貞麗的船,他四人竟登船往河南而來。到了家中,因父親避亂終南山中,遂攜柳敬亭同至終南山,找回父親,昆生拜見了,貞麗与香君亦來拜見,一家完聚。朝宗也無意功名,因香君生子三人,只在家中教訓儿子,后來俱各自成名,節香不絕。朝宗与香君俱各壽至八旬有余而終。有七言絕句二首為記: 詩曰: 往事南朝一夢多,興亡轉瞬鬧秋虫。 多情最是侯公子,清受桃花扇底風。 又曰: 名士傾城气味投,何來豪貴起戈矛。 卻奩更辟田家聘,仿佛徐州燕子樓。 (完) ------------------ 古香齋 掃描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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